落春听了,笑叹道:“珍大嫂子未免也太过小心了,不过是大家坐在一起聚一聚,又是先行通知,又是要亲自过来面请的,虽然礼数上是周到了,但是一家子骨肉,这么做可显得生分。”
银蝶忙忙的解释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俗话说‘礼多人不怪’,虽是一家子,但是这府里的老太太和太太们都是我们奶奶的长辈,按照规矩,是必须要礼敬的。更何况,也不单单是我们一家子,还有薛姨太太一家,因此不得不郑重其事一点。”礼出大家,不能让薛家小看了去。
听说请的客人里面还有薛姨妈一家,落春眼睛一闪,顿时明白了,其实这次东府请客,主客应该是薛家,荣府这边的女眷不过是陪客罢了,因此笑说道:“你这话倒也不错,珍大嫂子素来便是个有心的,行事这般妥帖绝对会赢得两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夸赞。”
银蝶抿嘴一笑,忙说道:“六姑娘这回可夸错人了,这都是我们府里小蓉大奶奶的主意,小蓉奶奶心思,虑事周到,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我们家奶奶有了这么一个儿媳妇可是省了不少心。”
听着银蝶提起秦可卿,落春顿时一愣,在听“儿媳妇”这个词,心中生出些许怪异感,虽然她并没有刻意关注东府的消息,但是不代表她真的就一无所知。前些日子她和邢夫人聊天的时候,提到惜春,进而说起了秦可卿,邢夫人非常严厉的叮嘱她,不经她允许不许去东府。这是邢夫人第一次对落春摆出这么郑重而又严肃的态度,并且对她提出要求,而且落春也没有忽略掉邢夫人提到东府的时候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厌恶之情。东府和邢夫人没有利害之争,而且因为尤氏也是继室的缘故,和邢夫人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情,所以待邢夫人还是很亲厚尊敬的。因此以前邢夫人对东府还是很有好感的,面对邢夫人骤变的态度,除了贾珍和秦可卿的“扒灰”事件,落春再想不出其他理由。只是落春心中别有想法,但是面上丝毫不露,笑着又与银蝶说了几句闲话,方让品绣送她出去了。
却说薛家来了京城之后,王夫人大张旗鼓的设宴为薛家接风洗尘,把东府的人都请了过去。等薛家在荣府梨香院住下后,人情土物各处酬献的时候也没有落下东府各人,皆是厚厚的一份,虽然外面贾珍和贾蓉已经和薛蟠不知道一起吃了多少次酒,但是女眷这边,因为薛家忙着宝钗待选的事情,尤氏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把人聚在一起。后来,秦可卿建议,借着花园里梅花盛开,以赏梅借口把人请了过来,也不说什么接风扫尘和还席之类的话,只当是邀大家过来坐坐,聚在一起乐乐。尤氏觉得此举可行,因此便和贾珍商议起来。
贾珍听了之后,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听着倒也不错,只是冬日寒冷,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两边来回的一走,少不得要吃不少冷风在肚子里,赏花的话又是在外面,回头若是受了风寒岂不糟糕?再者,我们园子里的这几株梅花也算不得什么名品,想来无人能提得起兴致。”
尤氏说道:“爷这话虽说得是,但是如果现在不请,总不能等得开了春、人已过来住了几个月再请薛家吧?我们主要请的是薛家,其实老太太来不来也无甚要紧,若是不来,我们捡些老太太素日里爱吃的东西命厨下做了给她老人家送去,算是我们的一片心,想来老太太就算不来也是高兴的。再说,虽说是在外面,但是蓉儿媳妇已经命人将梅林对面的亭子用帷幔围了起来,里面再点上炭盆和火盆,大家围坐在一起一点都不觉得冷。何况,就算是赏花,也不会一直呆在外面,不过是略坐坐罢了,最终还是要进屋的,所以应该不妨事的。”
听说是秦可卿的主意,贾珍立刻欣然说道:“蓉儿媳妇想得倒周全,既然如此,那么就照她的想法安排吧,不过蓉儿媳妇年轻,而且身子弱,经的事少,恐怕诸多事宜,仍要劳烦你来操持了。如今外面天寒地冻的,家里又不是没有好皮子,你们都穿厚点,免得冻病了,还要请医问药的,麻烦。等日子定下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作为主人,我怎么也得和薛姨妈打声招呼才是。不过你放心,我打个照面就走,你同媳妇领着她们,且无拘无束的乐一日。”
见贾珍不仅应下了,而且还这么给面子,尤氏大喜,因听他提起秦可卿,想起一事,说道:“爷先前还说人皆冬日畏寒,又怕生病,所以懒怠往外头走动。只是到了蓉儿这里怎么就反了过来,整日里支使着他往外跑,并不曾因为天气寒冷而让他少跑一回。都说‘自家的孩子自家疼’,想来是爷有了冬日里在外面取暖御寒的好法子,悄悄的告诉了蓉儿,所以爷这才放心的打发他出去,蓉儿才能不惧严寒整日的在外面跑。可是前我恍惚看见蓉儿的手似乎生了冻疮,可怜见的,咱们家的孩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我想着,不知道爷这边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非得蓉儿这么整日不着家的在外面跑去跑去的,难道这府里就找不到人替一下他,又或者找个人帮帮他也行?看着他受这个罪,我不相信难道爷就不心疼?”
贾珍被尤氏说的无话可说,半晌尴尬的笑了一笑,语气生硬的说了一句:“外面的事你不懂。”跟着又补了一句“皆是你这当娘的太惯他了,需得让他受些磨练才好。”说着提脚便往外走,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
事情既然已经定下,尤氏捡了日子,问了管家的当日有什么好预备的,一一记下,便往贾母这边过来。因早前尤氏和秦可卿便一一面请过,所以尤氏向老人家叙了些温寒,便说起欲请大家往宁府赴宴之事。所以这日早上,贾母等用过了早饭,便一道儿去了宁府。
因为这次是一大帮人去宁府,而且邢夫人自己也去,所以她并没有拦阻落春过府,但是落春却因为晚上不睡觉,一直挖地洞,弄得身体疲累,所以懒怠着跟着一帮人去玩,想在家休息,况且她骨子里就不是个风花雪月的人,赏梅饮酒这种雅事对她来说,无趣的很,所以她就托辞身体不适不肯去。对此邢夫人并没有强制要求,不过在知道她身体不适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以为她是真的生病了,匆忙跑过来看她,并急急忙忙的要派人去请医生,而后知道落春乃是装病,这才罢了。
落春正在房里摆弄着她那盆只长叶不开花的单瓣水仙,就听见窗外黛玉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六妹妹在家呢吗?”落春忙答道:“在呢,在呢,林姐姐快进来。”边说边忙接过纱织递过来的湿巾帕擦干净手,迎了出去。将黛玉迎进屋里,两人分宾客落座,品绣端上茶果,落春一面让着黛玉,一面笑问道:“林姐姐怎么没去东府吃席去?”以秦可卿的行事,不可能落下贾敏一家。
黛玉端起茶盅,用茶盖轻轻坲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笑道:“六妹妹不也没去吗?一到冬天,弟弟就犯病,几乎出不得屋子。母亲本来身子就不好,她还要照看弟弟,哪里抽得开身,而且看到弟弟那个样子,她哪里还有那个心思去玩乐。母亲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也没什么大意思,所以也就没去。”
贾珍和秦可卿的事情已经露出端倪,虽然目前流言只是小范围的流传,但是消息灵通的人士早已经有所耳闻。不巧,贾敏就是其中一位。一开始听到流言的时候,贾敏大怒,以为是下人们瞎编排的,但是之后据她派出去的心腹调查之后发现流言竟然是真的时,把贾敏气个半死,因此贾敏深恶宁国府。荣国府虽然贾赦贪花好色,但是到底还有些廉耻,只在自己的院子胡闹,上面又有贾母镇着,不像宁国府那般胡天黑地,不管是良家女子还是青楼楚馆出来的脏的臭的都往府里拉,全然不顾道德人伦,难道让人说“府里也就门口的都那两个石狮子干净罢了。”
但是这种事情,可谓是天大的丑事,遮掩还来不及,哪里能让外人知道,所以就算贾敏知道真相,她也不能说,哪怕是对着贾母也不行,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贾敏可以装糊涂,不露口风,但是在自己的一双儿女上却不能犯糊涂,她严格约束黛玉和林朗,和宁国府划清界限,绝对不允许他们去那边,哪怕是有人带着都不行,她不允许自家儿女清清白白的名声被带累了。因此这次宁府请客,就算没有理由贾敏也不会去,更何况她这边的理由随便找找就一大堆。
黛玉本就是孝顺体贴的孩子,就算贾敏不发话,见贾敏和弟弟这副样子她哪里能够安心去玩,更何况贾敏还发话了,所以自然更不会去。不去归不去,贾敏见不得她闷在屋里,守在她身边的样子,就把她撵了出来。今天府里的女眷都被东府请了去,宝玉是个好热闹的,也跟了去,无处可去的黛玉听说落春也没去东府,所以就过来找她来了。
☆、第49章
听黛玉问她为什么不去东府,落春一面剥着栗子,一面说道:“那边府里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梅花年年都开,年年赏,再好看的花也看厌烦了。再说,今天席上的主角是薛姨妈和薛姐姐,我去不去又有什么要紧。我这个人怕冷不怕热,大冷天在外面顶着寒风赏花,就算有皮裘和碳炉,该挨冻还不是要挨冻,放着暖暖的屋子不呆,何苦找这个罪受。”
说起东府这次宴客,名义上是请府里女眷过去赏花,主客却是薛家母女,黛玉心里颇不是滋味,因为贾敏带着他们来的时候,东府可没有这么郑重其事,热情招待他们三口。想到两家的差别对待,想到自己被拿来和宝钗作比较,想到自己被周瑞家的怠慢……黛玉的手指漫不经心的在炕桌上划过,闷闷的说道:“薛姨妈一家待人和气,做事周到,会做人,当然比我们家要更受欢迎,所以珍大嫂子宴请她们是应该的。”
话虽说如此说,但是黛玉言语中间的那股酸溜溜的味道遮都遮不住,落春听了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都说黛玉心思剔透,可是到底年纪小,藏不住心思。不过黛玉觉得心里不舒服实属正常,毕竟从亲戚远近上来看,林家才是荣宁两府正经八辈的亲戚,而薛家,不过是荣国府二房的亲戚罢了,但是就黛玉看来,荣宁两府待薛家却比林家更亲近,这点自然让身为林家人的她觉得很是郁闷。
落春笑道:“林姐姐,你想多了。那边府里珍大嫂子她们正是把薛家当客人待,所以才这么郑重其事,恭恭敬敬的,让人挑不出一点礼数上的不是来,相反,她们则是把你们当作了自己人,自家人自然就不用那么客气拘礼,那么讲究了,随便一点想必你们也不会挑理。至于这边府里,你也在这府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府里是个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情况特殊,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所以就不能用平常的眼光来看这府上的事。”
见黛玉听得认真,落春想了一下,又说道:“更何况虽然薛家一直说自家也是大族名宦人家,但是到底是商贾传家,所以无论是行事作风还是做派都是商贾人家的那一套,行事讲究八面玲珑,不轻易得罪人,花钱办事,利益交换。所以在到了府上之后,不免把素日里行事的本事显露了出来,在府里广施恩惠,大结善缘。其实也不过就是对下面的奴才们语调和软一点,多几个笑脸,再赏赐些许微物罢了,至于主子们,则是酬献些风土人情土物。这点东西对府里的主子们来说,并不入眼,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自然也没人放在心上。但是下面的奴才们却是二婶子管家多年试出来的,他们自然看得出二婶对薛家的看重,自然少不得为了讨好二婶,顺着她的心思行事,再加上薛家又大方,所以他们得了人家的好处,说人家几句不要钱的好话也是应有之意,这不算什么,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办事罢了。究竟谁好谁不好,大家心里都有数,不是下面的人随便传几句话就能扭转印象的。至于拿林姐姐你和薛姐姐比,谁让林姐姐最最出色呢,人家是要进宫待选的,自然只能和这府里最好的相比了。从二姐姐到我,则都是提不起来的,连人家一个零头都比不过,和人家相提并论都不配,更不要说是和人家比了。”
其实类似的言语贾敏也曾经对黛玉说过,但是因为贾敏是她的母亲,是自家人的缘故,这话的开解效果远远不如从落春口中说出来,黛玉听了之后觉得心头敞亮多了。听到后面落春调侃迎春她们的话,黛玉忍俊不禁,笑道:“其实不用你这么贬低自己,二姐姐你们各有各的好,你们的优点我还是自愧不如的。我知道府里为什么不拿你们和薛姐姐比的真正理由,说到底不就是你们到底是这府上的姑娘,正经的主子,二舅母再怎么看重薛姐姐,薛姐姐终究是个客人,到底没有让‘客压主’的道理。”何况,这个客人还是有求于主人家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