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火速求假,悄悄回家,正与凤姐商量。朱绣打发个不起眼的嬷嬷,给王熙凤请安,只递了一句话:“速速安排,行善举,得善果。”说完,还有一张方子递上来。
掺和进这种事情里,但凡姓贾的,都难保全。若是同安南国战事顺利,万岁和阁老们许是还愿意松松手放了内中清白的人;若是伤亡大些,必然是要用祸首如四王八公嫡支的血河来祭告将士们的。这道理,不必言明,贾琏也该清楚的。
凤姐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擎着方子,浑身都在抖,哭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我不愿意生了,生下来也是受罪,何苦来哉!”
贾琏两眼通红,问:“老太太果真一丁点儿没给大老爷和你露么?”
王凤姐几乎万念俱灰,只呜呜的摇头。
贾琏忍下泼天怨怒,只道:“既如此,咱们只顾自己罢。”
凤姐哭道:“要不然,要不然!把大姐儿送去给林妹妹作伴儿?还有我肚里的这个,若好命能在……之前落地,便是扔了他也使得,好歹叫他活命。若是没那造化,我们娘儿俩一头碰死了,黄泉路上也有我这当娘的陪着!”
贾琏灌了几碗冷茶,想了半晌,才道:“还不至于。只看南边的战事罢。我听大人说,已胜了两场,只不过别地将士到底不耐那地的湿热,病了不少。”
说道这,忽的眼前一亮,忙拿过朱家方才送来的方子细瞧,好半天,忽然笑起来。
王熙凤看他又哭又笑,脸上尤带泪痕,就上来推他,唯恐这个指望得了失心疯。
“好!虽不知效用,可把这方子献上去,许是能换咱们孩儿的命。”
凤姐听了,忙问。
贾琏先时还不好出口,此时也顾不得了,把原委告诉。原来疆南之地湿热,将士们待了几个月,水土不服还能克服,可唯有一样,叫人吃尽苦头:当地雨水多,草木繁盛,营帐中难以通风,又得披甲作战,许多将士都患了烂裆症。这症尴尬,初时将士们还兀自忍耐不说,等到人数愈多,瞒不住也难以医治,即便营中药材还足,可那地方敷了药,脓水一冲,效用实在一般。
朱绣先时并未料想到,还是程舅舅说起来才想到,从当日系统给的那本膏方中把对症的方子都挑了出来,早已借程老太监的手默默送去了南边。给贾琏夫妇的这一张,里头有几味药需费几个钱,比别的方子耗费贵些。给了他们,与贾琏二人,是雪中送炭,可于将士们,不过锦上添花,有没有都不打紧。
凤姐知道始末,又是高兴又是酸楚,只对贾琏道:“人家是用这方子把情都还上了。”日后,朱绣与荣国府,再不相欠,也不相干了。
贾琏却道:“二妹妹的事情尽快办了。还有三妹妹,柳二近日在京,我寻时机定下来。四妹妹还小,日后和咱们大姐儿,不拘是送到林妹妹那里还是二妹妹府上,许是都能转圜。姓贾的逃不过,不姓贾的许是还有活路。”
凤姐擦干眼泪,摸摸肚子,心下已有了决意:“不必告诉老太太,只向二老爷说!二老爷屋里的金钏儿想是能用上,我给她妹妹玉钏儿放出去,许她父母自行婚配,不怕她答应。太太很恨她,若不想一家子赔进来,她就得办妥了!”
贾琏眼睛一亮:“家下人的身契在你这里?”
凤姐红着眼睛笑道:“我管了这些年的家,也不是光说的好听。全部的弄不来,可几个好丫头的身契,却是来的。”
两口子商量一番,贾琏趁着夜色,悄悄出府去,次日寻了新交的投契的一个朋友,悄悄把他们房里心腹小厮丫头的身契消了,另有凤姐偷藏的诸如玉钏儿、鸳鸯、琥珀等人的,一并在衙门里办妥了。
这贾琏亦是个历练出来的,并未大张旗鼓的将方子献上去,而是寻了颇赏识他的顺天府尹,把那膏方托付了。顺天府尹为人正派,早在潜邸时就跟随当今,自有门路递到上头。朝廷一面八百里加急送到南疆,一面各地筹集药草,制成各种药膏,一批批的往南送。
贾迎春的亲迎日还未到,南边再送捷报,更有那烂裆病被遏止的好消息。大军感念朝廷,誓死报国,一时间战场局势更分明了些。
这日,凤姐正与平儿小话:“朝廷未有嘉奖,显见是班师胜归后再说。阿弥陀佛,正是救命的菩萨,有了这档子事,许是能保住咱们家。”
这家自然说的只是凤姐房里这些人,这一月来,因着凤姐频频施恩,她屋里倒空前齐心。有些话,并不避讳心腹。
正说着,守门看户的小红道:“奶奶,二爷打发兴儿来回话。”
凤姐忙叫进来,那兴儿先磕了个头,就急忙道:“二爷已是请了柳二爷的,柳二爷心里颇愿意,说是要拿家传宝剑当做定礼。只还未从他家老宅取来,东府珍大爷横插一杠子,说是要把他府上三姨许给柳二爷。这柳二爷有颗痴心,常说娶妻必然要娶个绝色,咱们三姑娘外头难打听,可那边三姨,倒颇有绝色的名声。二爷的意思,叫奶奶这里去闹一闹……”
把个凤姐气笑了,啐了一口道:“你们二爷还真拿我当枪头使唤,我去闹,如何闹,什么缘由!”
兴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赔笑道:“现成的由头倒有,只求奶奶千万莫动气!”
凤姐似笑非笑,打量一番,笑骂:“哟,连由头都有现成的。只怕你们又闹鬼呢,还不快说!若是瞒我一星半点儿,仔细你的皮!”
兴儿缩缩脖子:“珍大爷还想把二姨说给咱们爷作二房。”
“奶奶!奶娘!您别气,二爷没应,不敢答应!”兴儿一面指天指地的替他二爷赌咒发誓,一面哭丧着脸接着平儿的盘问。
第90章 鸳鸯剑
贾琏那里也正烦恼, 他和柳湘莲素来有些交情,柳湘莲长得虽偏女相,却实实在在一个好男儿,胸襟能为都不缺。
柳湘莲面冷心热, 比起弱质如闺中娇女的贾宝玉, 他的性情更是爽侠可托付的人。譬如与宝玉相好一场的秦钟, 到底没落得好下场, 年纪轻轻就去了的。秦钟与宝玉亲厚,后还是因宝玉引荐之故才识得都中一群王孙公子,等他死了, 宝玉这个正主儿不过想起来洒两滴眼泪、叹惋几句, 反倒是柳湘莲, 还记挂着雨水大冲了他的坟, 雇人收拾妥当了。
贾琏喜他心肠, 敬他人品。相交的世家公子之中, 也与柳湘莲最为投契。
贾琏心里虽亲迎春多过探春, 却也不得不承认探春的品貌本事都要强过迎春去, 况且也是自家妹妹,自然要为她终身考量, 这柳二郎确实是个再合意不过的妹夫人选。
柳湘这二年莲萍踪浪迹, 常游走于大庆各地, 见识愈广, 旧友便维系的少了。倒是贾琏记挂着他,还往他姑母那里递信捎东西,故此深感贾琏。此番回京, 与贾琏多次畅饮,柳湘莲言谈中倒看他把往日那些偷香风月的做派都敛了去, 更是喜欢,比跟宝玉还亲近了,只道:“男子汉大丈夫,吃酒赌博,眠花卧柳不过是花钱买的小事,为这些铜臭事情,倒把结发抛诸脑后,使父母不安,使家宅不宁,不是大丈夫所为!”
这话倒叫贾琏诧异,因这柳湘莲豪侠任气,是个最不羁的性子,说的这些话,倒不像他平日所为。柳湘莲冷笑道:“我父母早丧,一贫如洗,又无家累,自然是依我的性子过活。可你们何时看过我与那些良家的媳妇、女儿瓜葛?我是不在勾栏里用心的,常来常往,不过是那里好酒好菜、高创软枕的侍候着,我又不积聚银钱,有了钱随手花了,没钱就离了,买卖而已。”
贾琏想一想,这的确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勾栏里多有正红的姐儿看上他的样貌,不要钱也愿意留他的,可这柳湘莲向来是说走就是,从不迟疑留恋,饶是离京这些时日,花楼里仍有他冷心冷情冷二郎的名声在呢。想毕,心中更是信服,不由得要提起探春来,笑道:“你既这么说,为兄自以为你意是说若得妻子家小,你是愿安稳下来的?”
柳湘莲擎起酒盏,长笑道:“琏二哥知道我的心事,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才堪为妻子。若果然得了,自然放于心间,夫妻相合。既相合,必要以家小为任,才不负美人深恩。”
贾琏转转酒杯,看向柳湘莲眼睛,嘴里道:“哦,这天下女子,绝色多有,若二弟娶妇之后再遇美人,美人倾心于你,何如?纳二美于身侧?还是负旧人迎新人?再有,美人迟暮,又如何?”
柳湘莲诧异看向贾琏,笑道:“哥哥这话,怎好像丈人盘问似的。倒不像往日怜香惜玉的琏二爷了?”
贾琏好美色,尤喜经事妖娆的美妇人,虽算不上色中饿鬼,却也想阅尽香房,旧年轻狂纨绔时,酒后没少说过这样的话。柳湘莲与他少年相识,听过不知凡几,也知他家中娇妻甚为厉害,叫贾琏只能偷偷摸摸的不尽兴。
贾琏放下酒杯,摸摸鼻子,心道,若是自己,自然愿意尽享齐人之福,可要搁在女婿或妹夫,那只恨不得是个柳下惠才放心。口里却道:“早年浮佻,不提也罢。这几年我才知道还是亲的好,外头的,不过玩意儿。我不好的时候,何尝有一个人分神念过一声呢,倒是你嫂子,那样刚强的性子,不眠不休替我跪经……”说的是他毁风月鉴时的事情。
顿一顿,贾琏又睨柳湘莲,催问前话。
柳湘莲端肃了神情,正色道:“若只绝色,这些年我见的少么,秦淮双艳也不在话下。就如二哥所言,不过玩意儿,我何曾在意过。我所求的,自然是可配的正经姑娘。”说罢又苦笑:“二哥知道我的毛病,看人先看脸,这是改不了的。姑母们先前也为小弟的亲事操心,只都不意我所说‘绝色’,说起来就是娶妻娶贤的话,我忍不得,只好躲出去。只我自己知道,若是品貌平平,我心里就先不喜欢了,纵然耐着性子只怕也忍不过一年半载,只顾隐忍,谈何夫妻相得?若不相得,后头自然是流连风月,多半就是怨偶,我自己的错处,何必平白拉着一个无辜女子赔上一生!”
柳湘莲此话乃是肺腑之言,从未对旁人说起过,这会儿见贾琏竟不笑话他,反倒听得认真,索性不吐不快:“若是个绝色,头一件就是合了眼缘,亦是我多年心事一朝如意,心下便有了五分喜欢感激。我有心,姑娘有意,只要性情稍好些儿,就不怕不能成良缘。若天幸,能得个刚烈好品性的,纵然舍我一身剐,也要报这深恩!”
“我这性子,偏激固执,和我好的都知道。我认准的,再不能更改!纵使美人迟暮,又如何呢,我自然重诺。那时候我如何,此时也不敢说,可既是相得的,许是还能掰一掰我这看脸的毛病。”
“只不过我家无恒产,父母门第一概不能,若果真是那样的好女子,谁又能瞧得上呢。”柳湘莲灌了一杯酒水,颇有些心灰意冷,他心里对日后有些想头,自己忖度多半是娶不成妻子,落拓半辈子后赎个好颜色的粉头作妾,长久是长久不得的,只怕死了这心也没个归处。
贾琏酒都停了,只认真听他说,半晌方大笑道:“我正有一门亲事,堪配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