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嬷嬷白这老伙计一眼,嗔笑道:“好不容易我们娘俩个亲香亲香,你又来讨嫌来了。”
陈嬷嬷拣了一块翠玉豆糕,笑道:“这不是刚听门上说你们庄子上送进来一笼鹌鹑么,我才赶着拜山头来了。拜完了山头才好张嘴儿要好处么。”
朱嬷嬷喜道:“这就送来了,好快。你个老货,这鼻子耳朵就是尖呐。那一笼子呢,还能少的了你的?”说罢,就要起身去门房见一见庄子上的来人。
陈嬷嬷忙一把拉住,道:“叫他先在那里歇脚暖和会子,我可不光为了吃嘴,还有正事呢。”
朱嬷嬷奇道:“一口吃的,有什么正事?”
“前头薛家的请这府里的内眷们一起吃酒,我就想着了:咱们姑娘虽小,却也当的家,也该做回东道,一并请了这府里的女主子们就完了。我听说正月里这府里和薛家以及些体面的老仆都排了日子治席请客,咱们只有姑娘在这里,很不必凑这个热闹。姑娘也说,这几日完了此事,咱们安生的过个好年。”
朱嬷嬷眉头就拧了起来:“治席倒很该。只是咱们用这里的大厨房操持席面?这大厨房上越来越不上心,绣丫头昨晚上还跟我商量着要找时机给琏二奶奶说说呢……”
陈嬷嬷冷笑道:“我正为这个来跟你商量的。依我说,很不必跟琏二奶奶提,跟她提一嘴兴许管用,可也有限,倒不如咱们自己当家呢,像薛家那样辟出一个厨房来可好不好?”
朱嬷嬷就笑:“这当然好,只是恐怕这府里不愿。”必然又要说有什么想吃想喝的,支使大厨房就完了,很不用自己抛费的话。
“你们听我的,还要绣丫头敲敲边鼓儿,这事七八分的能成。”陈嬷嬷笑一声,又道:“还是你们庄上送鹌鹑的提醒了我。他先往致美楼送鹌鹑后,再过来的,听他说致美楼后厨收来几尾鲟鱼,前头薛家宴请不就是因为这鱼么。最好笑的是那个衔玉生的宝哥儿,病才好了,咱们绣儿费力气做的那些饭他看不见,他屋里那几个丫头日夜看护他累得那样他也看不见,偏就夸的他那宝姐姐和那鱼到天上去了。咱们可巧也撞上了,正是个巧宗呢,何况他们厨房克扣的太过,连老太太那里也是糊弄呢……”
——
黛玉治席请客,薛姨妈和邢王二位夫人都说请老太太带着孩子们乐一乐就罢了,连凤姐也因进了腊月事务繁忙抽不出空儿来。黛玉无法,只得给未到的各房都各送了几盘菜肴过去,就连贾环、贾兰、贾琮都没落下。二位老爷外书房那里也送上孝敬菜。周到之处,越发喜得贾母无可无不可。
因着老太太今日要与孙子孙女玩乐,便不大讲究食不言的规矩,现下又没有凤姐插科打诨,少不得房里众丫鬟你一言我一语的奉承说笑,哄得贾母眉开眼笑。
黛玉做东道,特意叫了致美楼的席面。致美楼原名致美斋,自前朝传至如今近百年,是京城里颇负盛名的酒楼,原最擅姑苏风味,去岁春末宫里御厨景起出宫,到致美斋掌了头灶,使致美斋得有‘集南北烹调之精、汇御膳民食之粹’的美名,压过了萃华楼、丰泰楼,成为京中八大楼之首,遂更名致美楼。致美楼有名肴数百种,席面更是不菲,最受王公贵族和富商巨贾青睐。
只这一桌上好席面就费银三十六两,其中一道“四做鱼”颇得贾母喜欢,是一鱼做成四味鱼馔,色香味个个不同:红烧鱼头,鲜而不腥;糖醋瓦块,外脆里嫩、酸甜可口;酱汁中段,浓汁醇美;糟溜鱼片,糟味香浓、鲜嫩异常。
鸳鸯见贾母用的不少,生怕她积食夜渴,睡不安稳:“难得老太太这样好的兴致,又是林姑娘东道,快叫大厨房将上次老太太赞过的鱼粥端上来。”
朱绣微微一笑,大厨房早打听清楚林家是从外头要的席面,只当那粥是散席过后林家这院里的人自己吃的。依这半个月来看,那粥不是熬泄了就是糊底子了,此时要粥,根本来不及现做,只能将鱼片倒进那粥里,烫熟了端上来。
“自打上回老太太赞过之后,林姑娘一直念着要从薛家太太那里学来孝敬老太太呢。”紫鹃忙凑趣 ,“宝二爷用碗鲜羹也惦念着老太太,真真孝顺极了,林姑娘听说老太太喜欢这味儿,忙向姨太太家打听了。只是这粥做法听来也极简单,不过是小火将上等米熬出米油来,再放入腌好的鲟鱼片去,滚上两滚就成了,做出来不知怎的就那样鲜香?”
宝玉听见,忙忙抢了话:“鱼粥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那鲟鱼。听姨妈说,这鲟龙鱼多生在大江深处,寿命极长,能长的极肥极大,比人还重呢,本就难得。偏这粥又只要手臂长的鱼方可,过了则肉不够细嫩,短了又不够肥美。上次薛大哥凑巧得了两尾,一尾被姨妈宴了咱们大伙儿,一尾我好歹讨来又单孝敬了老太太,之后再没吃过。”说着就冲黛玉笑道:“好妹妹,我也正想吃这粥呢,你从哪里得来的?有多的,也孝敬给太太和姨妈……”
朱绣听着不像,忙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白瓷描金的羹碗放在贾母面前,笑道:“那样一条鱼,多少鱼粥做不得,方才我见林姑娘就吩咐锅灶上人将热热的粥与太太们送上去了。”
探春也笑:“我看是二哥哥自己想多贪吃上几碗,怕咱们吃多了不给他,变着法儿讨情呢。”说的众人都笑了。黛玉淡淡的,只抿起嘴笑不做声。琥珀麝月等也忙将鱼粥捧上。
众人又听这鱼粥名头好大,都先勺了一口,都赞:“果然好鲜,怪道老太太喜欢。”
却听宝玉尝了两口,又道:“蠢材、蠢材!这粥都熬泄了,白废了那鱼,可惜了林妹妹的孝心。”
贾母笑骂道:“这猴儿,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是你妹妹孝顺我的,我吃着很好,偏你作怪。”众姊妹都笑宝玉平日里炊金馔玉,分明是养的女孩儿似的忒精细了。
一时饭毕,玩了会子,至贾母乏了,方才都散了。
却说席间贾宝玉几次言语无状,着实惹恼了黛玉,偏他本人并无所觉,晚间仍遣小丫头来问鲟龙鱼有无多余之事,杏月挡了,只道:“原是订席面时可巧见致美楼新得了这鱼,偏只一尾大小合适做粥,方高价买了来让府里大厨房料理。倘宝二爷想要这鱼,不若多使人去致美楼打听打听?”
小丫头回去上房东跨院,向袭人回了话,贾宝玉听见袭人这样回说,仍是罪过可惜等语,说锅灶上人不得力,不比薛姨妈家手艺云云。
只房中略通厨事的都知,这哪里是锅灶上人手艺不精的缘故,不过是看人下菜碟儿,对林姑娘房里的吩咐不大精心罢了。这鱼粥原是极简单的,却生生熬泄了,要么是冷水下锅大火快熬的缘故,要么就是大厨房拿剩的碧粳饭附又加水煮成粥的缘故。平日里上至老太太、下至各房里得脸的大丫头,都爱食粥,大厨房里熬了成千上万次粥,但凡上心些也不至于把个粥做成这般模样。想是不知昨日老太太突然兴致起来应了林姑娘今日的请,否则断断不敢如此。只是大厨房怠慢林姑娘,不知老太太怎么处置。
这厢贾母往石青金钱蟒靠背上倚了,心下也有些不自在,她素日表现的疼黛玉几乎能与宝玉相仿佛,如今府里轻黛玉重宝钗,可知是下人们更奉承王夫人的缘故。贾母想了一回便抛开了,不上算为此大动干戈,只特特吩咐朱绣道:“明日挑两件别致些的摆件送去给你林姑娘,就说她的孝心我知道,天气乍凉要细保养,不可费神。”
朱绣听了,心知这是老太太对黛玉受怠慢并不如何上心,只是随手赏赐些东西抹过这事就罢了。又想陈嬷嬷可真是料准了这老太太的心意。低头应了,只道:“正是呢,入了冬,正是养身的好时候,明儿老太太也可用些百合莲子雪梨粥,最是能清心安神、滋阴润肺。”
贾母年老体弱,对养生颇为上心,听闻此话,睁眼道:“你是最精这个的,有甚要的只管去领,在院里茶房看着他们用银吊子熬了来。”又道:“去年熬得那冰糖燕窝倒还受用。” 这说的是去年陪同黛玉南下前。
朱绣一边将煎好的陈皮红枣生姜茶斟了来,一边笑说:“去岁吃了那么多汤水,老太太只记着这一个,可怜我怕老太太吃絮了,变着法弄出那么些花样,都白费了。”
鸳鸯在一旁听见,虚点着她的脑门也笑道:“别说老太太不记得,就是我们还常在旁边打下手呢,日日睁大眼睛看着你弄了那么多花样出来,可你去问问,看谁能记得住!可叹这脑袋,看着也不比旁人的大些。”
一语未了,贾母笑的险些呛了茶,慌得鸳鸯忙上去轻拍脊背顺气,贾母笑骂了一句,又道:“今儿这茶辣些。”
朱绣笑回:“今儿林姑娘的孝心,老太太一高兴,可是用了不少,正是要防着积食反酸,这是将红枣肉、陈皮、生姜用水煎了,有温中畅气、健胃消食之效。因着老太太用了不少河鲜,与山楂不合,故而不宜吃上次那枸杞山楂茶,这陈皮红枣生姜茶正相合。”
鸳鸯咋舌道:“又这么些讲究,好妹妹,煎剩下的茶渣子,赏我吃了罢。”
服侍贾母吃完茶,朱绣又回道:“老太太方才说的那冰糖燕窝,确是当下滋阴润燥的佳品,只是上月我去大厨房那边,见只有血燕,便禀了大厨房的钱妈妈,大前儿大厨房遣人送来一包燕窝,我看了,不过寻常白燕,并非官燕,让我给退了回去。已吩咐了咱们屋里自己的买办钱六去置办,想是过几日就得了,老太太且等等。”
闻言,贾母登时便觉着有些气闷,“咱们家下这些人,因着你们太太慈软,也纵的太过了,每每以次充好,打量我不知道。”
“前儿正值腊八,各色节礼往来,二奶奶忙的鞋底都要薄一层,大厨房那边钱妈妈是惯用的老人了,等二奶奶闲下来敲打几句也就好了,自会为老太太料理的妥妥当当,包管让您满意,您且看罢。”朱绣自不敢应和贾母去议论王夫人的不是,只管拿话岔开。
先前黛玉那里大厨房已是闹了一出,让宝玉嚷破了险些没脸。现下又知道厨房不力,两厢叠加,贾母只觉得府里大厨房是有意怠慢上房,在心中忖度:这钱婆子是王夫人的陪嫁,又是王夫人正经的奶姐,若是免了钱婆子的差事,不免伤了王夫人和宝玉的颜面;若是抬抬手放过去,倒怕把这一起子纵的更狠了,日后岂不更对着上院阳奉阴违?
思忖半刻,倚着靠枕问道:“咱们院里的钱六,和那个钱婆子有亲?”鸳鸯惯知朱绣对府里这些姻亲关系半点不上心,自己想了想道:“正是钱妈妈的内侄儿。”
贾母冷笑:“怪道呢,这钱六向来没成算,当差也不爽利,让他家领回去再调停几年。咱们屋里的买办,我瞧着鸳鸯的哥哥倒有些历练,叫他来做罢。”鸳鸯听了,忙忙跪下替她哥哥金文翔给老太太磕头。
罢了钱六的差事,贾母还有些不足,又道:“她们姊妹惯来娇弱些,大厨房那里又要先紧着老爷太太们,眼见着冷风朔气的,怕她们禁不住。原只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现想来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并不多费多少事。也罢,琥珀,去告诉你二奶奶去,让她和你们太太商量了,老婆子想给她们姊妹添一个小厨房来,问问她们允是不允。”琥珀忙领命去了。
闻言,朱绣拍手笑道:“有了小厨房,我也给老太太显显身手,大厨房那边又远人又杂,咱们茶房又狭窄,再不能让我尽兴施为,得了这个新地儿,好好给老太太熬一盏燕窝粥来。”
鸳鸯笑骂:“可休提燕窝了,都是这粥,倒险些引得老太太生气,你那一通雪燕白燕的,念经一样,老和尚听了都要晕。”
众丫头你一眼我一语,哄得贾母又笑开来,道:“朱绣丫头在这上头历来很有些见识,她说的那血燕,不过是因红色燕窝稀少,才受推捧起来,实则香气品相还不如寻常白燕。白燕盏中最上品的当属官燕,次一等为毛燕,再次是草燕。寻常白燕只稍比毛燕好些,远比不得官燕,咱们家历来只吃官燕,如今不得,左不过买办不作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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