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2 / 2)

青锦以目相送,看朱绣去了,才回自己房里去。

才往凤姐这边来,还未走近影壁,就见影壁后头转出个人来,舔着脸笑道:“哟,这不是上次在凤嫂子那里见过的姐姐么,叫什么名儿?在哪里当差?”

说着,那俩个眼珠子就不干不净地乱瞟。

朱绣眉头一皱,斜眼一瞧,这不是贾瑞吗?荣国府的二门跟没人似的,什么猪狗人物都能进内里来!

朱绣只点点头,膝盖都没曲一下,绕过影壁直接进去黑油大门里头。廊下还有回事的管家婆子、媳妇在那里,虽都不敢说话,可彼此之间那些个眼神交错,一会示意里头,一会瞥外面的,平白叫人觉着暧昧,都是看笑话的意思。

“你怎么这早就过来了?”平儿刚从大姐房里出来,见着朱绣忙问。

朱绣努努嘴,笑道:“做了些点心,老太太、林姑娘叫送来给二奶奶尝尝。另还有太太赏给姐儿的一碗酥酪,我给带过来了。”

平儿一听就知二奶奶托朱绣给那边小蓉大奶奶做的点心得着了,感激不尽的忙让进偏厅里去:“奶奶正听她们回事情呢,你跟我这边来歇歇腿脚。”

这正合朱绣的意,进了屋,外头那些媳妇瞧不见了,忙拉着搁匣子的平儿问:“外头那是谁?在影壁那里徘徊着,叫人看见是什么意思?”

平儿柳眉倒竖,朝地下呸了一口,小声说:“那是管着家学的宗老家的孙子,叫瑞大爷的,最是个畜生东西!巴巴的来给二爷请安,告诉他二爷出去了,他只不信,又说给奶奶请安说话。奶奶这会子哪有功夫见他,我给拦了,没想着还赖在外头不走!”

朱绣拧眉道:“他若跟琏二爷请安,很该在外院等着才是规矩。怎么跑到里头来了,我看也没个婆子小幺儿的跟着,算什么道理?你就没看见廊下头那群管家奶奶们打的眉眼官司,若只纵着,你们奶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平儿本掩下贾瑞对凤姐的淫思不说,这会儿只得悄悄道:“上回你在这里,他要进来请安说话,奶奶看着宗老的面上,就见了一回。谁知这该死的混账东西不知道动了什么邪念,每每探头探脑,总打着给二爷请安的名头,我昨儿打发了一回,不想今日又来!”

说着就出门大声道:“瑞大爷,我们二爷真不在!你有事求他,去前头院子吃一回茶去,我已打发人去寻二爷了,他不一时就回来。”

又指着那些管家媳妇笑道:“奶奶们这眼珠子转的,我看着都晕。我就有些不明白了,奶奶们这是怎么了?”

唬的那几个媳妇忙福身道:“平姑娘又折煞我们了,可不敢当您一声儿。”到底不敢眉来眼去、蝎蝎螫螫了。

朱绣在里头摇头,王熙凤就该直接打发出去,这会儿就算平儿一时震慑住,可后头还不知传出什么话来呢。

须臾平儿又回来。

朱绣知道凤姐儿心性刚硬,忍不了这事,打定主意要叫贾瑞没好下场。只是想着自熙凤使计治的贾瑞一命呜呼后,就好似开了歪窍,越发胆大妄为,连放贷、包揽诉讼这样的事都敢做,真可惜了这样爽利泼辣的好女子。少不得尽自己的心,劝说几句。

就道:“那种恶心人,很该告诉门上知道,以后再不准放进来,可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府里这些管家奶奶们是好缠的,往日错一点儿偏一点儿她们就又笑话又抱怨的,更何况这种事情。纵然二奶奶刚强,可这世道人言如刀,女人的名节岂是好玩的!”

平儿笑道:“我们奶奶有数呢,保准叫他讨不了好去!”

朱绣冷笑道:“这是别人讨不了好么!分明是你们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你常和我说二奶奶行事不留余地,这些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去,那时你还明白,这会儿又糊涂了——东府里的名声传的谁不知道,面上藏着掖着不敢说有什么用,就连外头都知道了,说那府里只有门口的石头狮子是干净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况且外面那恶心人是老鼠,你们奶奶是玉瓶,为着打老鼠,连玉瓶一起摔碎了,值不值的!”

平儿与朱绣十分亲厚,这几年明里暗里都相互帮扶不少,自然知道说的是肺腑之言。也是平儿常日里只在内宅转悠,眼见的都是凤姐压过贾琏一头,呼风唤雨,好似无所不能一样;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连平儿的眼界也狭隘起来,她心里想着忍一时罢了,凤姐动动手指就叫那个瑞大爷不得好死,却实在没想到名节这一层上去。

是啊,东府小蓉大奶奶那样品格的人,因为那些香艳传言都要活不下去。这府里人口远比那头还要复杂,奶奶头上两重婆婆,三座大山,倘或哪一日哪一时从高台上落下来,旁人只拿这些话就能要了她的命!不止奶奶一个,连自己和大姐儿也别想落的清白。

立时悚然,脸一阵红一阵青的,拉着朱绣苦笑道:“顺畅日子过多了,我也妄大了起来!你的话很是,我也不说谢你的那些虚礼了,咱们的情谊,我只记在心里!”

也不知平儿怎么劝的凤姐,凤姐倒能把平儿的话听进去。这天晚上,王熙凤寒着一张俏脸儿,跟贾琏闹:“那什么瑞大爷祥大爷的,我认识他是哪个?!上回说来给你请安,你不在又要来给这里请安,我顾着你的面子好茶招待了,他还没完了!我也使人打听过了,他这人也是你们里头的货,往常还同你和东府的珍大哥一起吃酒作乐的,很是合得来,我听说他在后街上有个相好的寡妇奶奶,想来定是你亦同那风流小寡妇有些瓜葛,叫人捉住了把柄,他来勒索来了!”

哭一程,闹一程“好你个琏二!你那些脏事臭事不犯到我眼前,我只当不知道,若不然,你有多少尾巴我抓不着……”平儿见她说着说着又醋上了,忙在贾琏身后给她使眼色。

凤姐抽抽噎噎的,把话音又转回来:“你外头胡闹也就罢了,偏生给家里招来祸患!他逮不着你,一日日的求见,偏生我顾着你理亏,怕他在外头叫破了你没脸了,还得放进来!你只不管不顾的,他纵然是一族的亲戚,可到底是外男,这样下去,叫我和平儿怎么活?外头传将起来,我们也不用活了!索性你现在就勒死我俩个,我俩还能落个清白名声!”

哭着就一头撞进贾琏怀里,拿着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掐,贾琏看凤姐哭成这样,扭身一找平儿,平儿默不作声,可脸上全是泪痕,泪人一般了。这娇妻美妾,可怜成这模样,贾琏早心软了。况且他心里也有鬼,素日他上手的小媳妇、俏寡妇可不老少,凤姐此时揪出来说是后街的,他哪儿知道是哪个,真就以为是素日造下的孽了。

况且这贾瑞不是个好东西,贪图薛大傻子那几两银子,还做过撮合学里的小子弟给薛蟠的拉皮条的勾当。贾琏自知自己不是个好东西,可这贾瑞只比自己还要坏几倍去。若真是上手了他的相好,这贾瑞真能不要脸皮的做出讨要好处的事儿来。

贾琏自从扬州回来,见识了南国瘦马风光,心已野了的,故此近日经常不着家,再没料到给家里带来这样的麻烦,他当下也羞惭惭的。他反思一回,忙哄凤姐道:“老爷吩咐下来的事务也完的差不多了,我这几日都在家里,等着他来!”

话说到后头,已有杀气在里头:贾琏自然不会自降身份打上门去,定要贾瑞巴巴找上来当面给他个好看!

这晚上,贾琏就宿在凤姐这里,夫妻两个多日未来的,贾琏又少见凤姐这可怜的柔弱样,别有一番滋味,夫妻两个都十分受用。

次日起来,凤姐粉面桃腮,很精神焕发的模样儿,同贾琏一起吃饭,桌上夫妻两个眉来眼去,小意殷勤自不必多说。平儿外头侍奉着,心中着实有些酸涩,又忙忙整衣肃容,把不该有的情思都压下去。

贾琏吃罢饭,也不到前面去,只往东厢去看大姐儿,出来时见平儿眼底黑青,像是被贾瑞吓得仍郁郁,不由得笑着说两句软话,一定要给她们出气云云。凤姐在里头听见也不理论,心情大好。

待贾琏出去,才对平儿道:“原你劝我,我还觉着叫你二爷出手,未免便宜了那狗东西!可如今这么看,倒是歪打正着,借这事也给咱们这二爷套套笼头,免得撒出去就不知道回来!”

平儿亲捧上一盏茶给她,笑道:“多亏了绣丫头提醒了我,她跟着朱嬷嬷,到底多了些见识。”平儿之前把话掰碎了劝凤姐,只特把朱绣说东府的事情变成自己说,她和朱绣都明白,相互很不必多叮咛交代。

凤姐叫平儿也坐下,叹息道:“朱绣丫头真真是个好人儿,人品、能为都不必再说的,只细心体贴这一样儿,就比别个强出百倍去。昨日她送来的那两匣子点心,那奶卷子一看就知道是特地给咱们大姐儿的,大姐儿爱的什么似的。昨晚上你二爷捏一个喂她,她小嘴儿赶着谢爹爹,哄的你二爷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知道,你二爷一去几个月回来又不着家,大姐儿认生,实则有些儿怕他,昨晚上那一出儿,叫我这心里……”

说着就抹了抹眼睛,却丝毫未提王夫人送来的那碗酒酿酥酪。平儿心里一动,窥着她的神色道:“今早上太太还打发人来问姐儿吃那酒酿酥酪受用不受用,奶奶正和二爷吃饭,我没敢打扰,只说很受用就打发回去了。奶奶怎么说?太太可是有什么吩咐,不好叫奶奶的,拿这个作引子来的。奶奶要不要往那边走一趟,一为谢太太赏,二为问问可是有事?”

提前那碗酒酿酥酪,凤姐就不自在,屋里没外人,当下直说道:“纵然是甜酒酿,大姐儿才多大,能吃那个?我才进门子的时候太太还为奶妈子撑不住宝玉闹,喂给他一勺酒酿发作一回,这会儿就给大姐送来这个!真是谁家的孩儿谁家疼,就是兰小子,如今也贵重的很了,太太很有些远近的。”

平儿就知王夫人近些时候特别抬举兰哥儿叫奶奶心里不自在了,就笑道:“大姐儿有二爷疼着,不比别个更好。只是奶奶心里知道太太打着弯儿找你有什么事?”

凤姐犹豫一回,才小声儿倒:“太太前面露过音儿,说是都中达官贵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多有把银子放出去给人使的,利钱甚多,况且也是给人救急的好事儿……我还没拿定主意,许是太太等急了回信儿。”

平儿见她分明是已动了心,只是不想从太太那里过一手,想自己独赚,才这么托着。要搁在以前,平儿也信凤姐挂在嘴边上的“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是不怕的”,可自打结交了朱绣这个好姐妹,她识字知法的,常听她说些外头的新鲜事儿,再不敢如此傲慢狂妄。

况且这等放贷获利的事也说过,常有逼死人命的,许是直接出钱的大人们并没有那样狠毒,可这些人放钱出去都是通过地痞恶霸操持的,那些人瞒上欺下,仗着出钱大人的权势无恶不作,大人们还蒙在鼓里呢,就背了一身的孽债。什么时候翻出来,那些人一跑不见了人影,下狱降罪的却是出钱的大人。这些人确实得了高额的利钱,根本无从抵赖翻案,那些人命只能算到自己头上。为官做宰的尚且落不了好下场,更何况内宅妇人呢。

平儿知道凤姐一贯爱财,有这样白得钱的巧宗儿,等闲劝不回头。脑子飞快转了转,拧眉道:“奶奶,不是我多心!说句犯上该打嘴巴子的话:侄女儿像姑,就连咱们家太太都说您的性子与太太年轻的时候有些仿佛。奶奶只把自己放在太太的位置上,有这样的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儿,您不自己做,反给侄女儿?我自知造次了,倘或太太带着您一起做,我也没这话。”说毕,就从炕沿上起身,站到屋子当间儿,跪下来磕头。

熙凤知道平儿嘴里的“咱家太太”指的是自己叔母。王子腾夫人的确说过王熙凤肖姑,颇像大姑子的话。凤姐小时候就很得王夫人喜欢,也有这个原因在。

凤姐虽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在平儿绝子汤和自己生大姐儿等几件事上也的确在心里头疑心王夫人这个姑妈,可心里头并未真觉着王夫人会坑害自己这个亲侄女。但平儿这话叫她也难反驳,若易地而处,自己会愿意吗?自己都不愿,姑妈有宫里的元春,还有宝玉,再加上贾兰,这么些个用钱的窟窿等着,怎么会一股脑的把好处都给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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