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柏两臂僵硬,显然早已失去了这项反射。青豆不管不顾,抵着亲人的胸膛一通乱哭。她哭得满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本来计划要跟大哥说张数的事,也给哭忘了。
等想起来,四下灯熄,她正平躺在靠窗的大通铺。
山上大雨滂沱,大肆敲打房顶,颇有倾覆之势。他们居住的山房中间有一处漏水,傅安洲接过小和尚给的大盆,自嘲他们像话本里避雨的赶路人。
青豆一抽一噎,渐渐走出情绪,哑声接话道:“聊斋里,好多故事都有庙宇。”
“嗯,我记得师大附中有个流行的艳本。”
青豆一愣。
傅安洲:“你们女生看过吗?我第一次看,就觉得这人受聊斋启发,开场很像聊斋,只是......后面又写成人了。”?
青豆:“主角是?”
“鱼娘和书生。名字叫......”他蹙起眉宇,“有名字吗?忘了。”
“你怎么看到的?”
“课堂上他们传,我就看了。”
青豆心脏咚咚跳:“很多人都看了吗?”
“女生我不太清楚,但是男生应该都看了,听说是我们这一级的女学生写的。”说着,傅安洲睫羽森森掀起,望向程青豆的眼神透着点诡异,“我还想过,不会是你吧。”
青豆翻了个白眼:“想得美。”
“后来看了你在南风上发表的文章,也觉得不是。”傅安洲耸肩,“如果是你写的,那很有写小说的天赋。”
“写很好吗?”青豆假装好奇,“那我也想看看。”
“写的一般。”傅安洲很诚实。
这是青豆写小说以来,收到的最低评价。
她收到的评价,除了读者天花乱坠的吹捧,就是编辑几经考虑、含褒带贬的中肯评价。
这言简意赅的“一般”,挑起了青豆的狡辩欲:“不是说很有写小说的天赋吗?怎么个一般法?”
“叙事一般,逻辑一般,流畅一般,也没有内核和升华。”
听到这里,青豆脑门上烧起一炉子火。
结果傅安洲话锋一转:“但是厉害的点在于,这么一般的故事,居然抓住我的眼球,看到后半夜。没得看的时候,还挺惦记后续。”
青豆哑然。仔细想想,傅安洲说故事一般,那应该算写得很好了。毕竟他看的都是拗口费脑的哲学书。
他平常口气:“我们宿舍都看过,哦,顾弈也看过。”
青豆心头一紧,哇了一声:“这么多人看过啊!那我一定要看看。”
顾弈要是看过,肯定能联想起自己看过节选。程家村割麦那回,她可是给他展示过鱼娘和书生的片段。
别人看过可能想不起来,但顾弈一向过目不忘。
青豆又想气又想笑。这个死顾弈,肚子里到底能憋多少事儿啊!
傅安洲道:“回去我给你。我有一份经手过好几个人的影印版,到三十三章回。”
还有影印。不错。青豆这个“佚名”算是混出息了。她捂着小腹躺下,皮笑肉不笑地恨恨:“哇,我们学校还有这种人才......”
-
这晚山中的雨完全是粗鲁的访客。
青豆几度以为有人敲门,磨蹭起身,傅安洲便敏感地由浅眠中醒来,安抚她,没人,是雨。
他极其柔软细心。注意到青豆手搭小腹,精神状态差于下午,心下有了计较,一直没敢睡。
室外瓢泼,室内滴答。
就这动势,青豆翻身的动静依然清晰。
傅安洲支起身,望见对面的通铺上,她脸上的表情并不舒适。
听闻三点厨房生火,他特意起来,冒雨帮她要了一碗热水。青豆其实挺热的,不想喝热水,但他递过来了,她不好拒绝,感激地双手捧碗,借他搭在背上的力量,一口一咂,慢慢饮尽。
他问她痛吗?青豆摇头说不痛。他问,心里痛吗?青豆迟疑后,告诉他,痛的。
杀生犯戒。尽管在山下服药,自欺欺人,但到观音跟前,青豆的心灵和身体都跟着诚实了。
休养生息的痛断断续续,随着不止不歇的雨水,折磨了一个礼拜。
疼痛不严重,就像医生说的,胚胎当日排出后会出血一周,小腹隐痛是很正常的。
青豆没敢告诉青柏,每天乖乖去观音跟前跪几小时,顺便抄写经书,为清冬积功德。
她毛笔字写得很差,像鬼画符,小学生都不如。大哥则抄得笔工笔正,像印刷品。
青豆想,顾弈的字来抄经书,倒是正好。
两人闲对时,青豆跟大哥说了张数的事。大哥像定身的菩萨,垂眸回忆,过了很久才淡淡说:“都忘了。”
青豆没有拆穿他。要是忘了,那就会记得下山,去程家村转悠一圈,看看吴会萍和青松。就是因为记得,才一直在山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