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日光照得他半阖上眼帘,咸腥味不断地往他鼻息里钻,两月闻惯了这样的味道,倒也不觉着不适。
远方有等待丈夫和儿子归来的渔妇哟呵着跑来,少年高兴地冲上去和母亲拥抱。待渔妇看清沈雁清的脸,不禁惊叫,“鬼,鬼!”
“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
赶来的渔民声音起伏,“沈大人,真是沈大人!”
沈雁清仔细辨认着声源,略一颔首。
有人拿手在沈雁清面前晃了晃,愕然道:“沈大人,你的眼睛?”
须臾,一行人将沈雁清拥簇起来,七嘴八舌说着。
沈雁清眼前有白影晃动个不停,终于听清众人所言,这才知晓自己已经“命陨”。
他归心如箭,心中不断无声叫嚣着纪榛二字,迷惘地往前走了两步,音色沙哑道:“劳烦诸位送我去官府。”
百姓驱来一只驴车,将他扶上车板坐好。
“锦州离京都百里,大人不先歇息?”
沈雁清面色苍白,摇头。官府离水边十几里地,驴车颠簸,又是一番艰辛。
—
马车滚过一颗小石子,震得纪榛心口发麻。
他扶正坐好,眼见着又要路过锦州了,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吉安靠在车壁内打瞌睡,口水直流,纪榛见对方这副模样才有几分松快。
前方有茶水摊,纪榛道:“停一停。”
吉安打一个激灵醒来,左看右看,“找到沈大人了?”
纪榛笑笑,“我只是有些口渴。”
吉安擦了擦嘴,跳下马车,“我去给公子讨水喝。”
纪榛也下了马,这几日都在下雨,地面很是泥泞,走过的车马轮子上都是污泥。
有驴车托着大米走过,别在驴耳朵上的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
这头小驴有些犟,许是闹了脾气,竟罢工不肯走,气得车夫直揪它的耳朵。
纪榛看得入迷,远处又有一辆马车悠悠行来,他想,雨天赶路的人也这样多,他也不该耽误太长时辰。
“吉安,走了。”
二人踩着车墩上马,吉安给几个水囊都灌饱了水,嘿嘿笑说:“够我们喝两日的了。”
马夫挥动着鞭子,与前方的马车堪堪擦过,那马车行得太快,又很是简陋,车窗只用一曾薄薄的帘子遮住,风一吹便扬了起来。
纪榛顺着被吹开的帘子不经意望进去,见着小半片青色的衣角,那人端坐着,瞧不见脸,手搁在腿上,从袖子里露出一条破旧到难以辨色的手绳。
只是一刹那而已,纪榛缓缓收回目光。
这条手绳想必对那人意义非凡,都已经磨损不堪还不愿摘下。
他抚摸着光滑的粉玉,心中好似一点点丰盈了起来,变得柔软、细腻。
他忽而无比的、极致的想念沈雁清。
吉安咕噜噜喝着水,“那马车是赶着投胎吗,跑得那样快?”
遥远的记忆被风吹到纪榛的耳边,“少年郎可有意中人,买了老太婆的彩绳可佑你二人甜甜蜜蜜,白头偕老。”
纪榛双瞳骤然放大,猛然推开竹制的车门,疯了一般,“停下!”
“吁——”
车厢剧烈晃动后停住,纪榛心脏噗通乱跳个不停,遥望远方,马车早不见影踪。
吉安惊道:“何事?”
纪榛耳鸣眼花,费劲地将马儿身上的绳子都解开,连马鞍都来不及披挂,在吉安费解的询问声里挥鞭飞奔向前。
有细雨打湿他的乌发,和风在奔腾的马蹄里化作利刃扑打着他的脸颊。
纪榛心如鼓擂,奋力地挥动着马鞭追赶。
遥遥见,车轮滚动溅起软泥。
他咬牙冲到最前去,一个掉头,马蹄高高踏起,险些将他掀倒在地,而马车亦被他生生逼停了下来。
车夫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人,嫌命活得太长了?”
过度的害怕与期待让纪榛手软脚软,他勉强下马站稳,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盯着遮得严实的车门。
里头的人似有感应,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来。
宽袖下,露一条浸霜泡雨早褪了色的彩绳。
纪榛瞳孔颤动,抬眼艰涩道:“可是故人来相见?”
他屏住呼吸,生怕急促的鼻息惊扰了幻影。
掀帘的五指一顿,继而用力地将车帘彻底地打开,端坐于内的人也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清贵的五官,一双多情似无情的桃花眼——薄润春色里,微风将左右两侧的竹香吹来,又带来野花的清新、泥土的芬芳,二人在这万物复苏、大地回春之时,一坐一立,自成风景。
冬夜别,昔去雪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