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的律法在杨坚眼里已然只剩下一个空壳,皇权凌驾于律法之上,他已经不爱按程序做事了。
杨坚盯着贺盾,目光锐利,“朕敬重王轨宇文宪,念及其当年平陈献策的功勋,召回将虞庆则斩于军前的令官,准虞庆则入京自辩已经是格外开恩,虞庆则既是承认赵什柱所言属实,这件事阿月你莫要插手了!”
贺盾还欲再说,赵什柱起身上前一步截住了她的话头,朝杨坚道,“皇上圣明,虞庆则经由高仆射举荐入朝,党羽遍布,耽搁到了此时,其党同只怕已经毁灭了罪证,再查,又能查得出什么。”
这是在说他们拖延时间了,赵什柱说着往贺盾这边微微拱了拱手,声音不疾不徐却绵里藏针,“晋王妃乃是后妃女子,一来不好干预朝堂之事,二来王妃不予余力要保朝廷逆臣贼子,有那不知情的外人,倒以为晋王府与谋逆之人同为一伙了。”
哪里有什么不知情的外人,杨广察觉到落在身上或有或无的目光里便有父亲那一道,只浑然未觉地站着,心里冷笑了一声,若赵什柱三两句话便能让父亲起疑心,那他这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倒是白费力气了。
倒是高熲等人很有些意思,只怕以为他是利用替虞庆则求情这件事掩饰用心,这会儿见事情攀扯到他身上,迟疑不定,全都站着一言不发,坐观虎斗。
杨广倒真想救一救虞庆则了,虞庆则遭此一难,便是留有一命,也不得皇帝重用,于他来说,倒也没什么关碍,贺盾想说话,杨广便也没阻止,由得她闹了,她说得动便好,说不动,他在后头给她兜着便是。
贺盾见赵什柱把事情胡乱牵扯到了她和杨广身上,看着这白面的风雅男子,心里卸了口气,摆了摆袖子,见旁边摆着笔墨,走过去写了个条子,递给了杨坚,“这个是儿臣无意中知晓的,不知是不是真,父亲还是查一查再定罪罢。”
杨坚看了面色古怪,盯着贺盾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看得贺盾心里也开始发憷了,这才开口道,“你们先退下,晋王妃留下。”
杨广看了眼贺盾,也不晓得她玩什么花样,心里猜到父亲不会拿她如何,便只好随一众人先出去了。
贺盾是没有办法,才把并未经过查明验证的史事写下来给杨坚,只历史上确实是这么记载的,赵什柱与虞庆则的小妾通奸,一来怕泄露,二来嫉妒虞庆则,便多般设计陷害,日积月累,诬告虞庆则谋反这件事,不但让虞庆则枉死,还株连了许多本该有功的将军士兵,牵连极大。
贺盾不是亲眼所见不能确认是否属实,拿出这个来说,只是想让杨坚查一查再做定论。
“阿月你说的可当真?”杨坚面色古怪,“若是如此,倒也有一两分说得通。”
这件事的起因听起来确实挺让人唏嘘的,贺盾回道,“儿臣也是听人说的,并未查证过,具体如何派人查查就知道了。”
杨坚放下手里的条子,朝贺盾问,“这等事朕看连虞庆则都不知道,你如何得知?”
这可就难说了,贺盾回道,“虞庆则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对赵什柱信任之极,估计是没发现这件事,在江都我和虞仁孝的妻子关系好,就略微知道一些。”好在方才稍稍理过一下,否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些私密之事了。
杨坚压下条子,自己坐了半响,与贺盾道,“这件事阿月你莫要管了。”
这意思是非得要虞庆则的命了,贺盾看着杨坚,笑道,“父亲您可真奇怪,起先虞将军没请缨上阵想闲赋在家,父亲您责怪他不积极,心里不高兴,旁的将军出征你还赐宴相送,虞将军出征你连鼓励的话也没有,虞将军闷闷不乐,打了胜仗回来,差点被砍头,父亲你左右想想,杀了他当真不后悔么?”
杨坚现在就是这样的脾性,杖杀大臣的时候一意孤行,杀了后悔又责怪大臣没劝住他,有时候性情古怪的都不讲道理了。
时间日久,连高熲他们也能避则避,能顺则顺。
进了皇宫,贺盾才知道杨坚一年有半年之久住在仁寿宫和温泉行宫,几年不到的光景,行宫修了十几处,与先前勤政节约兼听纳言的风格大相径庭。
贺盾频频摇头,杨坚脸上挂不住,砰地重重拍了下案几,看着贺盾气道,“你胆子大,这等大逆不道之言都敢说,你这丫头片子还不如留在江都算了,哪回回来都是气朕的,没被你气出个好歹,算朕自己命大!”
贺盾看杨坚虽是头发灰白,但身形高大精神气足,心里倒是很高兴,又温声劝道,“虞将军死在父亲手里死在战场上无可厚非,但若当真阴于小人之手,就太可惜了,若虞将军当真是被冤枉,父亲您就是被人蒙蔽,到时候得知了真相只怕要生气伤心,还是查一查罢。”
飞鸟尽,良弓藏。
贺盾知晓杨坚忌刻功臣,想劝动他很难,但她话里话外这不是一个好时机,希望杨坚能暂且放过虞庆则一马,留个喘息的机会,先保下这一命再说。
虞庆则若死于谋逆之罪,被牵连出来将士成百上千,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杨坚脸色变了又变,盯着贺盾看了半响,这才缓缓问,“你想保下虞庆则,这件事阿摩可知晓?”
贺盾点点头,“我们原本是在外头等着召见的,阿摩也听见了,想劝一劝父亲,这才进来的。”
杨坚指头捏着纸张若有所思,半响吐了口气道,“他倒是个好孩子,有这个气量容得下虞庆则,倒也当得起贤王二字。”
贺盾心头一跳,没接话,书房里就安静了下来,静得贺盾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了,这世上她最不想谈论的问题,大概就是储君这件事了。
杨坚招手让贺盾坐近了些,似是坐累了一般坐得笔直的身体松垮下来,配着一头灰白的头发,突然便苍老了十多岁一般。
贺盾看得怔忪,伸手给他把了把脉,只觉方才觉得他身体很好是误判了,便道,“近来朝事很忙么,父亲郁结忧心,思虑过度了,要注意歇息,保重龙体。”
杨坚脸上浮出些暖意,看着自窗户里透进来的日光出了会儿神,半响才又朝贺盾道,“当年你受过高纬的恩惠,一心报恩要带着高纬一道逃跑,自那时起朕便知道阿月你是个知恩的孩子……”
杨坚不待贺盾接话,接着道,“这么多年来,阿月你的品性孝心,我和你母亲都看在眼里,阿月,我与你母亲待你如何?”
杨坚独孤伽罗对她很好,更何况她因着紫气的事,受了杨坚许多恩惠,与性命相关,贺盾点点头,“我与我的生身父母未见过几面,也没有相处过,许多是事是阿摩,还有父亲母亲教会我的,这么些年是把父亲母亲当做我真正的亲人,还有大哥他们。”
杨坚看着贺盾,神色缓了缓,“朕的儿子朕多少了解一二,三子杨俊性子善弱还算安分,四子杨秀空有野心不具实力,最小的儿子杨谅被朕和皇后宠坏了,手握重兵又无头脑心机,有这两个竖子,我在还好,若它日不在,兄弟几人必然反目成仇。”
贺盾听完便明白杨坚为何忧思至此,华发丛生了。
儿子们在做的事,做父亲的不可能一丝动向也察觉不到。
或许后人记载杨坚是被杨广营造出来的形象蒙蔽了,但无论真假与否,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杨广确实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废长子另立储君本就是大事,里头虽有着杨坚偏爱二子的缘故,但他若没有认真斟酌考量过,也不至于忧思至此了。
为人父母,势必比她更煎熬。
贺盾心里发闷,默然不语,只觉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假话,她甚至分辨不出,杨坚这些年杖杀死,或者排斥疏远的忠臣良将们,到底有没有在为杨广铺路的缘由在里面。
不管杨勇杨广杨秀杨谅谁适合做储君,他们都是杨坚独孤伽罗的儿子,有亲疏好恶,却也没有哪个做父母的能看着儿子们自相残杀。
杨坚最后说了一句,“若换了朕是阿摩,必定留不得杨勇之流。”
贺盾心头剧震,想说点什么,一时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杨坚与兄弟亲人并不和睦,多有忌讳,弑兄之事并不是谣传,他这么说,便也会这么做。
杨坚见贺盾脸色发白,停顿了半响,方道,“阿月,眼下虽为时尚早,但今日因虞庆则的事提起这个话头来,父亲便有一事相求。”
杨坚在儿女面前少有自称父亲的时候,此时话说得缓慢,在这安静的御书房里,就透出股沉闷无比的郑重来,贺盾点点头,“父亲您说。”
杨坚缓缓道,“保下几个兄弟的性命,他们自己不成器,朕也不求他们能坐镇一方悠闲自在,只若有一日纷争四起,阿月你保下那两个竖子一命便可。”
这本是贺盾希望的,也是她想做的事,但此刻由杨坚口里说出来,就有千金重一般。
这千金重的诺言,压得贺盾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到,若做不到,这便是欺骗了。
杨广心里大业第一,皇权第一,想在他手里拿杨勇等人的性命,只怕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