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呼吸凝滞,憋着的火发不出来,拿过桌子上的条子看了,深吸了口气打算先忍耐忍耐,复又关上门出去了,吩咐在外头守着的婢女准备水给她沐浴洗漱,叮嘱了不要进去打扰她,径直回了书房。
她不在也好,他脑子清醒一些,更容易理清一些事。
杨广让暗一进来,问道,“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画像拿到了么?”
这件事要从半月前说起,那时候埋伏完处罗侯,清理完突厥兵没几日,达奚长儒率领军队追缴散落的突厥兵,与李雄汇合,因着先前驰援弘化解了突厥之围,达奚长儒路过此地,便上门拜谒感谢他,他见达奚长儒身上有父亲的旧物,知道对贺盾有用,便吩咐了暗一暗中跟着人,把东西拿回来。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好几回,暗一虽是诧异,却也没多说什么,听令便去了。
东西是拿回来了,暗一却吞吞吐吐说了些事,云里雾里似乎跟贺盾有关。
他虽是心里烦乱,但当时战事方歇,很多政务亟待解决,分身乏术,便也暂且压下了,只让暗一去查,现在人回来,是有结果了,杨广沉声道,“说罢,都查到了什么。”
暗一行礼,也不敢看他,只埋头回道,“去年弘化出事,这位将军身受重伤,这一年来都在府里修养身体,只突然就迷上了画艺,修养期间除了关注边关战事,其余的时间都花在绘画上了,还特意请了名师来教,这件事一时间还成了奇谈,他作画也不与旁人看,属下去取东西,是在他书房的暗格里发现的画像。”
杨广脸色阴沉,“画像拿上来。”
暗一奉上了几卷画像,回禀道,“画中女子还是闺阁少女,将军许是画的清月公主。”
杨广一打开绢布看见里面女子的模样,心里压制的怒火就控制不住翻腾起来,她这模样打扮他再熟悉不过,发饰简单,一身浅蓝色的衣裙,或是沉静从容,或是秀眉微蹙,目光清湛坚定,可不是闺阁少女么,她第一次穿女子衣裙站在他面前的模样。
杨广面色冰寒,书房里气氛沉闷压抑,暗十一喘气都不敢出声,但他与贺盾亲近,关系好,听着事情不对劲,当下便站出来行礼道,“主上,原先达奚长儒病重的时候,主母曾去给他看过病,大概是感念主母救命之恩,又不知是谁,只好画些画像了。”
杨广听了就笑了一声,那日她穿得灰头土脸做男子装扮,达奚长儒是好眼力,能一眼看到她两年前的模样……一年多这一笔一划都在描摹她的模样,他就想知道这位战神一般的传奇将军,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可真是好啊,真好啊!
暗十一骇得打了个哆嗦,听杨广问这段时间贺盾的一言一行,不敢隐瞒,倒豆子似的全部都说了,说完想起贺盾嗜睡的事,又道,“主母先前说她怀了小宝宝,这才嗜睡的,可沿途属下们找了医师给主母看,说没有这回事,主母身体要紧,主上还是先请旁的医师给主母看看罢。”
他都不能近她的身,当然不可能有孩子了!
杨广心里又是一阵针扎的难受,她这么说,不过是想遮掩她昏睡不醒的真正原因,这么看来她兴许背着他做了不少事,也许这只是其中之一。
铭心不知里面说什么,但叩门进来不自觉声音就低了两分,“主上,幽州总管李崇求见。”
李崇。
杨广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
舍生取义却得奇迹生还的名将,他听说砂城的事还赞他英武非凡,骁勇过人,军功赫赫,是不亚于达奚长儒的战将,这时候便来了。
其实他们这些威名赫赫的战神名将,又都是朝中贵胄门阀子弟,连父亲都要礼让三分,是素来不把他们这些藩王弟子放在眼里的,这时候身负重伤却来拜谒,他面子可真够大了。
主上喜怒不辨一言不发,铭心心惊胆战的站了一会儿,进退不是,朝旁边暗七等人看了看没得回应,心里越发不安,嘀咕这是突厥人又来犯事啦?
杨广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声音平静得出奇,开口道,“你们都下去,把人请进来。”他就看看是不是他想的那样。
暗七等人都退了出去,不一会儿铭心便引着一个一身铠甲、高大英武的男子进来了。
杨广对他也不陌生。
李崇是李穆的侄子,百年的战将世家,出身高贵,并且自身本事过硬,军功和地位都是靠自己用命打拼来的,忠臣良将战功赫赫,和达奚长儒一般,都是四十出头的男子,英武非凡,那种时间和阅历沉淀堆砌出来的沉着大气,不经意间从容不迫的阳刚英武,是他身上没有的。
阳光照进来十分刺眼,李崇拱手行礼,“李崇见过王爷。”
杨广微微眯了眯眼睛,起身下了台阶,温声道,“将军身负重伤,不必多礼。”
李崇抬头,并未言语,只言简意赅三两句话说明了来意,说路过此地,前来拜谒,并且谢过晋王爷赶赴砂城,说话的工夫还没有沉默的时候多。
李崇话说完便告辞了。
杨广让铭心把李崇送出府,心里堆积的郁气愤怒冲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暴躁的杀意无处宣泄,却也给他硬生生压得蛰伏了回去,自个在窗户边站了好一会儿,天要黑不黑,这才回了卧房。
婢女想是才给她洗漱过,这时候正半跪在床榻边给她擦头发,卧房里掌了灯,香气馥馨,他的妻子正趴在被褥里睡得不知人间世事,发丝柔软的铺散开来,宁静又隽永,他心里喜欢透了她的模样,无论是什么打扮,什么情态。
杨广低声吩咐婢女下去,自己拿过巾帕给她擦头发,看着她娇娇小小的身体,精致漂亮的眉目,心说李崇今日多半是来见她的,没见到,与他无话可说,连寒暄都省了,径直回去了。
一名武将拿起朱笔挥毫泼墨,大概是常年驻守边关抵御外敌,没见过清月明月这一对双生公主的缘故,李崇就不一样了,他先前是京官,又是世家贵族,当年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平定三方的大功臣,他不怎么注意,但婚礼那日想必也是来了的。
他带着妻子来了幽州这件事,只有父亲、身边的暗卫还有李雄几人知晓,这就有意思了。
李崇过府来拜谒,不知是想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对着救命恩人拜谢一番,还是来看看,他这救命恩人的夫君,配不配得上他的救命恩人。
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可有旁的男子觊觎她这件事,一样让他暴躁得想杀人。
还有让人难堪的嫉妒,他嫉妒得发狂,他的妻子为别的男人耗尽心神,旁的男子看见了她灵魂的模样。
杨广被心里刀刮蚀骨的疼逼得呼吸困难,平喘了两口气,微微闭了闭眼,半响摆袖挥下了帷帐,扬声唤了一句,“暗一,出来。”
窗户有些微响动,暗一应声而入,叩首道,“主上。”
杨广哑声问道,“你们十五人,找机会截杀达奚长儒,李崇二人,有无胜算。”
暗一惊愕地抬头,对上杨广看不出情绪暗沉沉的目光,又飞快地埋头道,“达奚长儒将军武艺高超,属下十五人联手,勉强能将其制服,李崇如今身负重伤,截杀他并不吃力。”
暗一答完也不待杨广发话,飞快叩首,低声道,“还请主上听属下一言,属下虽不懂朝堂之事,但此次突厥兵败,普天同庆,尤其两位不死战神的事迹传得神乎其神,天下人津津乐道,突厥人闻风丧胆,尤其是李崇,现在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他,我们若在这风口浪尖上动了这二人,皇上震怒是必然的,势必要追查到底,无论查不查得到,对我们都很不利,还望主上三思。”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
杨广心里翻腾的愤怒再压制不住,抬脚便将面前装着凉水的铜盆踢了出去,现在杀不了这二人,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杨广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双目亦泛起一层赤红,手上不自觉用了力道,忽地听见帷帐里贺盾迷迷糊糊吃痛的哼声,猛地又回过神,松了手,喘了口气,挥袖示意暗一出去,低声吩咐道,“此事莫要再与第二人提起。”
暗一应声称是,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
杨广松了揪着她发丝的手,回头见她迷瞪瞪睁着眼睛看着他,心里一阵软接着一阵疼,耐下心来温声问,“阿月,你是不是脱离了身体,附身救了达奚长儒和李崇。”当年她在他面前治好了一只濒危的柴犬,一只中毒的鹦鹉鸟,李崇与达奚长儒的事,真是猜都不用猜了。
天哪!完蛋了!
贺盾睡意一下便飞没了,猛地就从床榻上跪坐了起来,压在被褥上的指扣玉佩什么的叮叮当当跌落在床榻上,有些摔在地上滚出去了老远,她的心也跟着咕噜咕噜的跳个不停,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