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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日本兵没有再来骚扰,但两人不敢大意,随便啃了点干粮和衣而睡。明芝还好,她怕耽于安乐,常常出门亲自押货,这点苦不算什么。徐仲九却是难熬,一会记起德大西菜社的炸猪排,一时又仿佛听到乐声飘散。好不容易睡着,翻身碰到伤口,他痛得醒过来,只觉舱房清冷,长夜无边。
徐仲九把行动计划在脑海中又过一遍。两位美国牧师原是安全委员会成员,但被鬼子屠城之举吓着,终究承受不住血雨腥风,下定决心要撤。回是陆路,他打算借接人的由头,把录像藏车上带出来,只是从宁返沪的数百公里,恐怕……不好走。现下沿路除了日本人外,还有溃兵无数,小型交火天天发生,哪怕有洋人做招牌,炮弹可不长眼睛,飞过来便是完蛋。
然而这点危险又比不上留在南京。他侧头看向明芝,她倒呼吸漫长睡得正熟。南京城已然没有一块静土,明芝想救家人,只怕……玉石俱焚。徐仲九的心微微抽痛。
是否说服她帮忙,他犹豫过。但是他想活,只有活下来才能享受权势。他也怕就此无声无息消失,而世人全然不知他做了这样的牺牲。徐仲九时常拿话勉励部下,可自己是不信的,拉上明芝,至少有人帮他挡住后背。
老了,他感慨,搁从前哪会瞻前顾后。
“看够没有?”黑暗里突然冒出明芝的声音。
“不够,一辈子都不够。”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说。
明芝哼了声。
过了会又听到他说,“到时……万事小心。”
徐仲九等了半天,也没有等着明芝的回应,只好自言自语,“睡吧,保存体力。”
话虽如此,许久后他才睡着。醒来时天已亮了,明芝站在窗边,身影单薄。
一夜之后伤口隐隐闷痛,徐仲九用手按了下,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定然又青又紫,十分好看,但这笔帐一时之间无法结算,只能暂时记下。他慢腾腾爬下床,走到明芝身边,随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
他们所在的舱房仅有一扇小窗,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一点江面,何况冬季萧条,江水滔滔,完全谈不上景色。
只是这一眼!
他握紧拳头,片刻后回神,捂住明芝的眼,“别看!”
只为,江面飘满尸体。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冬日被水雾吸走了热量,虚留橙红的外表,有气没力地悬在空中。
徐仲九冷。
掌心冰凉,反觉出掌下温热。明芝一动不动,任由他捂着她的眼,很久,眨一下。她没有哭,尽管江面的一幕恍若梦魇,但这是早已知道的,当炮火倾泻在罗店,当各路日军登陆苏锡直奔南京,这些早就注定。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她知道自己逃不走,不管有多害怕,她属于这片土地,走不掉。
“为什么找我?”她嘴唇微动。
他在她耳边轻声答,“你是我的倚仗。”她总在那里,而他早已把能给的全给了她,这世上他俩彼此依靠,互相扶持。
她知道,然而就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江上如此,入城的道路也是如此,车子不得不从尸体堆上走。开车的洋人低声咒骂,一边叮嘱他俩千万别在城里随便行走,“危险。”他满脸凝重,“昨天威尔逊差点被枪杀。我们都说好了,万一谁被杀,还活着的人就把尸体抬到日本使馆门口放着。”
徐仲九见他中文流利,试试探探问他身世,原来此人出生在苏州,取了个中国名叫吴生,向来以老市民自居。此番南京陷落,各国安排撤侨,跟他类似的二十来个洋人坚决不走,留下为安全区出力。可日本人嘴上答应,却不断从安全区拉人,最早是放下武器的士兵,现在凡青壮年都不放过。
吴生叹气道,“都怪我们说下放武器可以避难,早知如此,反正是个死,还不如让士兵们跟日本人拼了,好过束手待毙,死得冤枉!”
徐仲九见他真心抱憾,便宽慰了数句,心下却不以为然……自以为放下武器就能脱身,想得倒美,日本人在北边便不曾放过士兵,怎么可能转性。
说话间到了金陵中学附近,此处已属安全区范围。但并不安全,光天化日之下,三个日本兵正在追逐一个女学生。女学生人虽瘦小,行动却算敏捷,但哪里比得上成年男子的体力,眼看将被士兵围住。
汽车急刹,明芝被惯性带得向前一冲,徐仲九更一头碰在前窗玻璃上,撞了个眼冒金星。吴生来不及管他俩,跳下车奔向前方,连拖带拽拉着女学生跑回来。他一把把女学生推上车,急急忙忙上车,猛踩油门,不管三七二十一飞驰而逃。女学生虎口脱险,呆呆怔怔,好半天没有声响,及至车子兜了个圈绕到文理学院才放声痛哭。
这一哭,惹得吴生连连叹息。等送走这女学生,他才告诉徐仲九和明芝,前几日也是如此,路上遇到日本兵追杀中国男子,他和同车的另一牧师下车劝阻,却毫无用处,眼睁睁看着日本人当面杀了那几人。
“能救一个便救一个,跟畜牲讲不得道理。”
吴生此人心思极为灵巧。他带着徐仲九和明芝去见拍下录像的牧师,他们已经做好手脚,把胶卷缝在大衣内衬,到时只消把大衣穿在身上,不经细查决不会被发现。而沈凤书,却是被转移到了金陵大学的密室中。
“他的情况不太好。”吴生坦诚地说。
沈凤书被弹片击中,终日高烧,牧师冒险把他送到鼓楼医院,由医生威尔逊做了手术,但伤口拖得太久,加上缺少药物,沈凤书始终没有脱离危险期。如此一来,绝没可能把他运走。至于季初芝,此段日子在看护伤者,倒比沉浸在家人去世的悲伤来得好。
吴生只知道季初芝和沈凤书是表亲,却不知道眼前明芝乔装改扮的单薄青年也是季家之人。他摇头叹气,“轰炸,炮弹掀翻车子,活下来的只有她。小的妹妹送来时还有一口气,可惜没救过来。幸好季小姐是位了不起的女子,一直帮我们做事。”他又深深叹了口气,“什么都不够,没有粮食,没有药。”
徐仲九留意着明芝的反应,顾不上应和,吴生只当他俩已被南京城的惨状吓住,当下再不多言,领着他俩又去见沈凤书。
一行三人行行走走,到金陵大学的管理楼悄然进了密室。此处只有三四平方大小,仅够放一床一椅,无窗,照明靠一盏三瓦的白炽灯,沈凤书昏迷不醒,初芝还好,只是瘦得没有一点肉了。
初芝知道委员会的成员均是冒着风险收留沈凤书一旦被日本人发现教导大队的参谋在此,后果不堪设想,可大恩不言谢,因此见到吴生来便起身迎接,却没把感谢的话挂在嘴头。吴生介绍两人身份,等她看清徐仲九的脸,当下一愣,再往后一看,虽然抹得面目模糊,却清清楚楚正是明芝。
“你们”她喃喃道,突然有些疑心是在梦里。
徐仲九顶着半张青紫的脸,打断了她的话,“不必客气,季小姐,我们为救你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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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芝张了张嘴,却是没有声音,低下头,落入视线的是沈凤书的脸。他为高烧所困,静静地躺在那,气若游丝。
“老南京”吴生身为委员会副总干事,每日事务不断,当下并不多言,把地方留给三人商量。回沪的车明早出发,在十个小时内他们要拿定主意。来之前,徐仲九和明芝想过不少变数,其中最稳妥的方案是带走沈凤书,明芝留下。等录像公布,英美人士多半要出面干涉,局势必定缓和,彼时明芝再带季家大小离开南京。
然而却没想到这边这么个情形,无论如何沈凤书是别想瞒过日本人眼睛的,至于初芝……顷刻间徐仲九已有决断:不是他们不救沈凤书,他留下说不定还有条生路,而初芝也是同样道理,回程并不太平,不如躲在这由洋人护着。
他环顾室内,靠墙摆着一捆铺盖,估计初芝晚上休息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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