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青转铺地的小巷中倒是阴着的,须臾主仆二人就走到了大街上,齐昭拿绢扇子挡在额前,抬眼望了一眼那晃眼的烈日。
街上人来客往的,叫卖声络绎不绝,车队赶过扬起不少黄沙飞在半空中,贯珠护着夫人往边上让了点,先回头望了一眼巷口,再问夫人;“咱还是去普济堂?”
沙尘滚滚,齐昭以扇遮住口鼻,轻咳了两声,“嗯,还是去瞧瞧吧。”
“那我去车马铺租辆马车来,您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贯珠知道夫人的脾气,想做的事从不轻易改变,杨嫂子越把那善堂说的玄乎,就越恰巧证明了她们阴差阳错还真有可能找对了地方。
“不用了,慢慢走着去吧。”齐昭拦住了她,想起她们初到平越府一连拦了几位车夫,只要听说是去普济堂的都摇头拒绝的情形,车马铺里怕是也会和这个情况差不多的。
初来时是不熟方位,好在如今去过两回了,所幸那普济堂与她们租住的院子都同在西城,离的也不远。
走着去倒也无妨,贯珠便撑了伞帮夫人挡住头顶的烈日,二人慢慢走着。
“你幼时来过平越吗?”齐昭问她。
贯珠正盯着对街尽头处那座威严的府衙出神时,乍听夫人这么问她,收回目光低着头回:“之前和父亲来过几回。”
“难怪你当地话说的还挺像模像样的。”
贯珠是岭北人士,但她母亲是西南这边嫁过去的,所以平越府这边的方言她听得懂也会说一点。
二人并步走着,齐昭远远也打量一眼那座外边围墙有些残破的府衙,“那就是前些时日起火的地方?”
“嗯,听说烧死了好几个狗官。”
此时宽阔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一行带刀捕快,街头百姓纷纷避让。
摊贩的叫卖声也一时停了下来,贯珠忙拉着夫人走过交叉的街口,错开了那行捕快和远处的那座府衙。
“夫人,这城中不让谈论前些时日府衙起火的事。”待那一行人走远了,贯珠才小声提醒夫人。
“这小小的平越规矩倒是蛮多。”齐昭低叹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了。
夏日行走,特别是还在大太阳底下走,不过一刻多钟齐昭的步子就慢下来了许多,呼吸中带着喘,手中的团扇不停的扇着。
好在普济堂就近在眼前了,普济堂临着城中的绕城河,她带着贯珠在河边树下略作停歇。
待面颊上细汗微消,呼吸平缓下来,重新抬步朝石台阶上走去,轻轻叩响了那扇朱漆已掉落的差不多了破旧的木门。
未多时,木门慢慢打开,门后探出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见是她们二人,侧身至边上,打开一扇门让齐昭和贯珠进去了,随即又关上了木门。
湖边垂柳下茶肆中的茶客,见着刚走进普济堂中的二人,星眸中满是不敢置信。
赵观南确认自己不是思念眼花,他竟在这偏僻的平越见到了齐昭!
好巧不巧还是在自己盯着的普济堂中见到了她,若不是这外边还有好几双眼睛也在盯着这个地方,在她敲门时他就想把她拉开了,这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赵观南死死的盯着那扇重新紧闭的残旧大门,谨慎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煎熬似的等着里面的人快出来。
普济堂中佝偻的老者,径直带着齐昭去了积善院中,院中种了许许多多的药材,一路草药之香盈鼻。
到积善院时,负责照顾孩子们的石大娘正带着孩子们在晒草药,边上还有好几个年龄小些的蹲着地上跟着大些的孩子在药圃中拔草。
木架上摆着大大小小近几十个竹编箩筐,石大娘每抱起一个箩筐后边就跟着一成串的孩子们,时不时嬉笑着。
孩子们身上大多着粗麻衣,唯独几个穿着棉衣的小幼童上边也是打着各色的补丁。
石大娘从箩筐中取出药材放在簸箕上均匀的抹开,一边不厌其烦的教跟着身后的孩子草药的名字功效和习性,她一侧的脸上裹着一条黄麻布,从头顶绕至耳后缠了一圈,捂住了左眼,仅露出的一只眼眼珠发黄,不过此时却是笑着的,孩子们也不怕她,缠在她身边七嘴八舌的问着。
蹲着药圃中的孩子率先发现了齐昭,惊喜的叫了一声,随后孩子们一窝蜂的就围了上来,看着一个个眼睛亮晶晶的小馋虫,齐昭让贯珠把路上买的糖果点心分给孩子们。
石大娘放下手中的活计,也走了过来,看着齐昭笑了笑,又朝着全部围着贯珠去的孩子们心酸的瞧了一眼,“让夫人见笑了,善堂平日能让孩子们吃饱已是十分不易,这些零嘴也就年节时每人才能分到一点。”
怕齐昭嫌弃孩子们,石大娘小心解释着。
“孩子们都很可爱率真。”齐昭扬起嘴角,眼睛也弯成月牙般的模样回她,随后又不经意般的问着;“善堂过的这般不易,为何不向州府申请些救济?”
普济堂虽为私人所设,但行的是济人救世的善举,地方州府理当施以援手,而不是这般放任不管,任其艰难度日。
闻言,石大娘的眼皮垂了下去,避开齐昭的目光,苦笑着道:“州府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来管我们这小小的善堂呢。”
“那本地商会也从未捐助过吗?”
孩子们拿着糖果在院中追逐着,齐昭又问了一句。
石大娘放在石桌上的手拿了下去,不自然的握紧另一只手,随后推脱道:“我那边还有活计未忙完。”说着起就走开了。
见状,齐昭也就没再追问在院中陪着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后,向石大娘提出想见见堂主,问下孩子的事,石大娘看了她好半响后,问她:“夫人,是想问男孩还是女孩?”
齐昭疑惑了瞬间,随即明白了过来,回她:“女孩。”
“夫人请随我来。”
石大娘领着齐昭从积善院出了,走了约摸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带她走到一间看起来是炮制药剂的房中,一个看起来估摸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坐在木凳上双手握着石碾子两端的手柄来回滚压着恵夷槽中的草药。
“少爷,这位齐夫人想同您问问孩子的事。”
把齐昭带到后,石大娘向那位坐着的男子唤了一声。
一直弯腰研磨药草的唐清和坐直了身体,抬头朝门口看了去,见是个美貌的妇人先是蹙了蹙眉,半响才慢悠悠的起身,“进来吧。”
石大娘把人送到又赶了回去,齐昭见普济堂的堂主是个这么年轻的男子也有些诧异,走进了那间堆满各种草药凌乱的房中。
“鄙人姓唐,家中时代行医,夫人叫我唐大夫即可。”唐清和起身拖着一只脚,半跛着向她走近。
“妾新寡至平越,夫家姓齐。”齐昭向他曲身见了礼,告知自己的身份来历。
唐清和走的慢,近了些看清楚了齐昭的相貌,眉头更是紧锁着,“夫人才这般年岁,当真确定了想领养孩子?”
看着唐清和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着,齐昭摇摇头:“我目前并未领养孩子的打算。”
听见齐昭不是领养孩子的,唐清和毫不客气的瞥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立马开始赶人:“那齐夫人可以回去了。”
“我虽无领养孩子的打算,但却想捐助善堂一笔银子。”齐昭见他话不多说,就开始赶人,直白道明自己的来意。
“不需要!”唐清和已转身回走。
“为何?善堂孩子们明明过的艰苦。”齐昭追了上前,又解释道:“我无在平越做买卖的打算,也不是想挣好名声,只是不想苦了孩子们。”
唐清和已然重新坐到了惠夷槽后,石臼研磨着发出声音“咔擦咔擦”的声音,他低着头看也不看齐昭,嘲讽着:“外地来的,你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快回吧,在下没空搭理你们这些假菩萨。”
等了半响,也不见人走,唐清和直接将不要的药材渣子朝齐昭脚边丢去,“怎么齐夫人还想赖这儿不成?”
“我瞧着唐大夫的腿像是新伤,别是不会说话被打的吧?”见这人不分青红皂白,齐昭也不客气的回他。
“激将法你也不是第一个用的。”唐清和满不在乎的继续嘲讽着。
齐昭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来时也料到过事情不会太顺利,今日是没法再谈下去了,这个唐清和脾气又臭又硬,轻易是不会相信人的,只好回去再想别的办法了。
老者将二人送至门口,歉疚朝齐昭开口:“夫人莫怪,少爷他也是被人骗怕了才会这么说您的。”
“此前也有不少外地商人想捐助善堂,可就在少爷满心欢喜等消息时,那些人都没了后文,少爷的心也就慢慢凉了下来,再不肯相信任何人了。”老者说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唐爷爷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唐大夫一人撑起这么大的善堂多年,足以证明他秉性是何等良善,普济堂的难处,我多说也听说过,我亦还会再登门的。”齐昭向老者表明了自己的决心,道别后离了普济堂。
“夫人,那堂主说什么了。”走下台阶后,贯珠问道。
“没什么,只是不相信我们罢了,左右我别的不多,倒是有足够的时间和他耗。”
齐昭带着贯珠往回走,她们从普济堂出来已是下午了。
两人都还未用午膳,在回去的路上,随便找了间馆子吃过午饭后,准备慢慢走回去,当消食了。
贯珠在后头结账,里头太闷热,齐昭刚走出店门在外面等她,就只见眼前一阵风刮过似的,人被瞬间拉进了转角墙边。
还未呼出声来,就被捂着了嘴,闻见来人身上熟悉极浅的杜衡香时,抬眼看去正是赵观南。
第27章别说话,张嘴
赵观南对上她的眼,松开了手,气恼道:“你为何要来西南?”
“我为何不能来西南?”齐昭看向他,不懂他为什么看见自己在西南这么生气。
赵观南一噎,她这是怪自己多管闲事吗?
想起自己出京时徐世钦的境遇,他气急败坏道:“你们都和离了,徐世钦不过是被拘禁在府中,也值得你千里迢迢跑了西南给他翻案吗?”
齐昭一怔,眼眸闪动,原来他被拘禁了吗?
须臾后她垂下了头,仿佛突然失了力气,低低问赵观南,“那他是无辜的吗?”
怎么会无辜,至今还不断有人因当年的事死去,他徐世钦又怎么会无辜呢?
赵观南本想说他落到如今的地步是罪有应得,可又怕惹恼了眼前人,只得斟酌着回:“案子还在审理中。”
齐昭突然苦笑着出了声,“你方才说我来西南是为了给他翻案?”
她虽笑着可眼底都是凉意,看着赵观南莫名问了一句:“你知道当年西南死了多少人吗?”
不等他回答自己,齐昭又自言自语道:“不是当年奏报朝廷的六万人,而是十万人啊,你说这个案子我该怎么给他翻?”
“你说什么?死了十万!”赵观南压低了声,将信将疑。
当年西南上报朝廷的是死了六万灾民,如果真是瞒报,那这几年又是如何完美的隐瞒下来的,毕竟这四万人每年光是人丁税就是一大笔开支,州府又如何瞒的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今日又为何要去普济堂?”
赵观南追问之余,也紧张地挨近了她,更加担心她真是来西南给徐世钦翻案的了。
街边路过的行人,时不时向二人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以为是二人是在偷偷私会。
齐昭退了一步,贯珠呼喊她的声音传来,她来不及多向他解释,只丢下一句“小世子在城中多待几日自会明白。”的话说完就出去找贯珠了。
赵观南来平越府也有几日了,城中百姓对当年之事都讳莫如深,闭口不言。
他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可他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一直认为是前不久府衙遭袭,烧死了那几个贪官污吏,这风口上府衙不许百姓谈论当年之事。
闹市中齐昭和贯珠的说话声渐行渐远,赵观南没多犹豫又跟了上去。
她贸然出现在西南,他必须得弄清楚她是来做什么的,想起刚才自己问她徐世钦的事,她似乎对于徐世钦被拘禁的事一无所知。
一路跟随,直到齐昭进了巷中民宅后,赵观南又在她的住处四周巡视了一圈,见无人盯梢才稍稍放心些。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从院中走了出来,赵观南见贯珠竟说着西南方言在门口同她道别。
从俩人对话得知妇人是她们雇来厨娘,妇人走时又交代说药已在炉子上喂好了时,赵观南骤然想起刚才见她时,她面容似有些苍白,她竟又病了吗?
想着自己刚才还对她语气那般不好的质问于她,离她那么近竟然都没看出来她病了,赵观南暗恼了的骂了自己一句。
那妇人走后,院门重新关上,阻挡了外人的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