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怕,倒不是怕高彬妈妈——他的本能里依然觉得她是和蔼可亲的,他只是害怕聚拢的那些陌生人,以威压的态度围住一个弱小的女性。
而高彬妈妈正在说话,她仰头看着天空,手里握着一罐早已不再冰冷的运动饮料,声音温柔好听,远远地飘过来:“等我喝完这个再走吧。”
没有人回答他,她嫣然一笑,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饮料:“好多年没喝过了吧,我怀着高彬的时候不能喝,之后他得了这个病,每天忙得连喝水都顾不上,别说给自己买罐饮料了。我嫁了个烂人,产检前各项检测都正常,没想到剩下来是个自闭症。他爸爸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就离婚了自己带。我年轻,有收入,我父母也支持我。我想,不过是自闭症而已,有什么难的?我照样可以把他带大,这是我的孩子。”
“教了七八年吧,勉强学会了上厕所和认路,但是还是不怎么说话。有的刺激到他的东西,你完全想象不到。一根鱼线,一棵青菜,都有可能触发他的应激反应,打人,砸东西……把我打骨折过三次,到现在走快了,腿还是疼,阴雨天里动都动不了。”
她喝了一口饮料,还是带着那样温柔的笑意,“后来过了几年,高彬外婆去了。我爸妈很疼他,那么一大把年纪,听说了有个十三岁小孩做基因手术治愈了,还去做小时工,说我们有钱,攒得起……二十亿的手术费啊,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我爸妈他们老觉得能攒够似的……哦,我说远了,我妈去世那天,我感冒了发烧,浑身都疼。”
“我去跟高彬说,我说宝宝啊,最疼你的外婆走了,妈妈的妈妈走了。他没有反应啊……她那么疼他,他只是把我丢在那里,一个人,他没有反应……”
说到这里,她终于掩面哭了起来,“他没有反应啊,十八年了,同龄人都上学交朋友社交,可是他连一声‘妈妈’都不会叫……你相信吗,十八年了,只有今天下午,我觉得我有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直到你们找到我,我真的想放弃。”
她几口喝完了剩下的饮料,擦干了眼泪,对着萧寻秋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因为我的不负责任,造成了这样大的后果。等我进去了,他就没有妈妈了,我知道你们不会不管他,给你们添麻烦了。跟小秋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让高彬伤害他的,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只可惜没听我的话,接近了我的孩子。”
萧寻秋皱起眉:“他被社会接管,也只会被送到无人岛之类的地方监视起来,等你出狱后,连探视权都没有了。信息攻击和监护失责,进去五年往上走,又是何必。”
“可是我觉得值了。”高彬妈妈冲他摇了摇手里的罐头,“可能以后我会后悔,可是十八年了,就为这个下午,我觉得值。我是高彬的妈妈,我也是我自己。一个妈妈可以不爱自己的孩子,我不爱他了,我不是个伟大的母亲。”
她被警方带走了。
萧寻秋转身过来,这才发现吊桥边的云秋,有点意外:“小秋?你怎么来了,我哥呢?”
“大哥哥在那边抽烟。”云秋显然把刚刚的场景看了一清二楚,高彬妈妈的话也听了清楚,他的表情有一点迷茫——从那些话中,他似乎回想起了一些十三岁以前的岁月,那些无休止沉默、沉闷的日子,那个仿佛被隔在玻璃罩外的世界。
也是萧问水和萧寻秋度过的十三年。
他小声问:“哥哥,我是不是你们的麻烦,我的自闭症是不是很让人讨厌?以前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
跟那些他这周内接触到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一样,沉默、呆滞、冷漠,这种冷漠是一种残酷,诛亲人的心。如果世上有原罪,那么他们大约就是带着原罪降临的孩子。
萧寻秋过来抱了抱他:“怎么会,小秋,我们不会这样想。”
云秋点了点头,然后告诉他:“那我先去找大哥哥了,我和他去吃饭。”
萧寻秋说:“好,你和哥先去吧,我把这边的事情忙完。”
云秋就重新踏上吊桥,往萧问水那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