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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柯是第一个发现他们俩不太对劲的。
他看到每天早上桌子上的早餐从没多想,从黎盼转学过来后,不是没人暗戳戳给他带吃的喝的和什么小玩意儿,可惜这人好像天生对外界感知迟钝,视而不见、见而不理,对待班里班外其他人,完全没有丁点礼貌。
这可能又是哪个不开眼的小学妹,被学校布告栏上那张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厌世脸,骗得情窦初开了。
宁柯不止一次心想,自己要不是坐在他旁边,且几个月如一日承担人体闹钟、江湖百晓生、校园包打听这种鞠躬尽瘁的工作,也根本不可能发现,原来这个人,
真的和表面上一样欠揍啊。
他看到黎盼最近拿着吃屎的表情吃早餐,不止一次在心里怀疑他其实吃的就是屎。
也问过他这次是被谁感动了,黎盼来来去去就俩字“饿了。”
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明明不精致看上去也不算美味的破煎饼、三明治,隔着吐司片都能看到鸡蛋煎的有点焦糊,黎少爷硬是能一口不剩的吞个干净。
直到他看到,周函一坐在黎盼的对面。
两个人离得很近,黎盼抓耳挠腮,跟个屁股长脸上的猴子一样,和周函一说话。
周函一趴在对面摞起的书本上,下巴贴着书,眼睛往上看,两个人嘀嘀咕咕,什么也听不清。
宁柯从门口看过去,总觉得太阳像是上赶着、准备射他们一脸的耀眼。
他感到自己的嘴巴肯定变大了不止一圈。
除了平时呆在黎盼身边那种近朱者赤的沉稳和霸气,他感到自己被动的肩负起了更高的使命。
他觉得自己一定发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自己发现了什么,他站在后门外的墙边,隐蔽好了以后狠狠把嘴巴合上,长出了一大口气。
差点没被自己更大的一口唾沫呛的咳出声来。
事情发展快得超乎意料,没等黎盼发挥他少东家的优势,那个衣冠楚楚的爸爸,就带着小情儿出了素斋。
不只是出了素斋那个灯火通明的大门,是出离这个标签,出离这座非议和向往共生,静谧与丑恶并存的大院,出离,陆意欢这个人。
素斋自愿入行,陆意欢也是由娼到良,看着别人一件件褪掉自己尊严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当初盖这座楼,一半原因,也是为了给和她一样出身的女人寻个庇护所。
岁月不舍败美人,却总把苛刻和狼狈加倍赠给食物链底端的女人,做这行的,没几个有好结果,陆意欢以前不在意,要养活黎盼的时候,就有了新的算计。
河街和她一样的女人整改之前人数并不少,追溯到晚清,这里就是流浪汉和孤女跻身的地方,数百年积弊的风气,绝不是扫几车垃圾就能轻易改造成功的。
房子马路可以改,人心却难控。
她们没有谋生手段,活下去的资本就是身体本身。
她们迷茫、惊惶,因为被主流社会抛弃太久而怯于走出这条街,陆意欢深知从良不易,不是穿上衣服就能靠双手吃饭,能重新坦荡荡的站在阳光下。
经年累月的折磨让她们麻木,从小就被定性为下作的服务者让她们根本没有改变自己的能力,想活下去,就得折中生存。
陆意欢还是做了这行,只是她把这些年纪渐长眼看就要失去本钱的女人换了个样子,茶艺、形体、读书、写字,把这些能跟着时间加倍积淀的事情变成新的筹码。
女人改变自己的决心往往在拍板的那一刻拥有无限力量,接客能接出来高级感和认同感,使这些从小就没受到任何尊重的女人,顷刻就多了份温存。
坚持不下去的,她不强迫,但凡还指望着睡一觉就拿钱的,就必须改头换面,拿出来吃奶的劲儿洗了这一身的风尘味儿。
素斋的生意能坚持这么久,年轻貌美只是稍纵即逝的优势,真正留住人的,是这一群体贴又被时间温养出别样风韵的女人。
当睡觉成了最不入流的挣钱方式,这些本身就打定一辈子不成家的女人们,反而在男人身子下边找到了久违的尊严。
因为这世上,偏偏有些男人,事业家庭越符合标准,经历越丰富,人生越成功,越要贪婪冷静的,讨一份温柔乡。
这就是陆意欢的本事。
而对后来找上门的人,她总是来回审度。
这个分寸其实很难把握,但是只要是能打发走的,她绝不会留下,培养个招牌不容易,这年头干什么都得有行情,男人无非图安慰图新鲜,图拿钱砸出来个理想国。
骑个马也得看看马的姿色和腿脚,更不用说是个人了。
她不坑害小姑娘,也总会在第一时间跟她们讲清楚做这行的后果,然而事实上,大学生小白领,有点姿色又贪图享受一心等着不劳而获的人,想进后院的并不少。
这世界变化太快,快到她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浪荡无罪,穷有罪。
现在这社会养出来的有些女孩子,和当年为吃饱饭少挨打就乖乖张开腿的人大
', ' ')('不相同,不过是睡一觉,面包裙子都有了,明显比没日没夜加班还挨训的求生存容易得多。
她们不理解、不认同、更不愿意把让生活充实丰满的任务交托给奋斗,她们懒得体会在悄悄拔尖儿的过程中下足了心血的充盈和自我肯定。
她们需要的,是摆脱庸常,以物质和见识互补,以某一小方天地的自给自足,来弥补面对这世界的短处。
毕竟出了这个后院,只是雇佣非从属关系的自由,让她们比同龄人多了太多追求同等理想的方式,她们弯道超车,好像干净的理想和远方,都还原封不动的保存在诗里,从未被污染过。
陆意欢不知道自己抽了几支烟,她的思绪一直停留在过去,她想起来黎盼小时候的样子,一路闪回一个快要成年的男孩子的小半生,让她不停在心里感叹。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黎盼去会议室的路上,正好和两个人照了个面。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干嘛的,但是恩客带着人来和老板娘见面任谁都能猜到些老套剧情,他平静的对着陆若涵点点头:
“姐。”
“你...你放学了,那个,我走了。”
陆若涵手腕被一个男人拉着,男人看着黎盼,神色有些怪异。
“再见,姐。”
黎盼扯出个短暂的微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个“走”的意思。
原来,陆若涵才是那个人。
这些年店里来来去去很多人,黎盼虽然从不多嘴,也几乎不去后院,但和小妈一样年纪的他都认识,也都很尊重。
小妈说过,现在的生活是她们给的,这些人外边见过的丑恶已经够多,身家再也清白不到哪儿去,可回了家,自己人要给足了感情,素斋是大家一起撑下来的,再多的容不下,堕落的人抱团取暖,也总会有些分量。
陆若涵不是小姐,她是小妈在素斋里养了七年的姐姐。
她和其他主动进来的女孩子不一样,黎盼也知道,小妈从没用她做过生意。
可能是她一身执拗不服输的样子让小妈惺惺相惜,也可能是小妈不忍心在一个小女生人生观未成形的时候就强行带偏了她。
在今天以前,黎盼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他很少见面,但小妈非常疼爱的姐姐,也会跟着一个能当爹的男人离开她。
会议室里,陆意欢一脸落寞的坐着,刚才和周涛谈判的精明刻薄一扫而尽,她回忆着自己十分钟前说的话,在心里推演了陆若涵每听到一句的心情。
“我们小本生意,周先生就当做慈善,这条线我只要三成,你答应了,若涵的东西我亲自交接清楚,再备足了嫁妆送上门去,而且,我的人情也不是谁都欠的起的,我欠你一份大人情。”
“素斋搭上您这种女婿,我八辈子也不敢想,以后她就是普通人家的好姑娘,今天出了这个门,往前七年,往后一辈子,素斋再也没有这个人。”
“若涵,出去了好好过日子,小妈就不送你了。”
陆意欢已经能预料到很多年后这个女孩的结局,不用很多年,最多两年,她就会为这份不知所谓的爱情付出代价。
她不需要这姑娘为她做什么,她只是顺水推舟地把若涵送出去,放在眼前这个无坚不摧又恐怖冷静的人身边。
爱情是最可怕的东西,男人无论到了多大年纪,只要对一样东西食髓知味,无论感情还是人,就会暴露出弱点。
她只是舍不得,除了黎盼,陆若涵是唯一一个,让她用了心思养大的人。
黎盼走过去拉了张凳子坐在陆意欢身边,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双手交握挽上她的胳膊。
“怎么不回去上课?”
“先来看看你。”
看什么呢?黎盼自己也不知道。
“这里的人,能走一个是一个,她能有个家总比跟着我好。”
见到黎盼,陆意欢心里舒服了很多,她拍了拍黎盼的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他头发柔软,好像还带着温度,轻易就软化了她的心。
黎盼拉过陆意欢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他手掌宽厚,手心手指都有常年干活和习武写字磨出来的厚茧。
这些看似不相及的事就这样和谐的印刻在十七岁少年的手掌上,每一次沙砾般摩挲的触感似乎都在表明,这双手的主人吃过多少苦。
“最近学校怎么样?压力大吗?”
“班里转来个变态,北京来的,年级第一。”
“能考上R大吗?”
“能,他只比我高了四十七分,我没尽全力,应该能赶上他,他就是底子好...”
“你们已经认识了吗?”
话被打断黎盼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正在太过详细的介绍周函一。
“不是,不认识,也不熟。”
“可以认识下,交个朋友。”
这种话小妈在他面前提过太多次,黎盼也习惯性的第一时间拒绝。
“不用,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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