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秋还是没吭声。他虽然不想娶,但是那是他父兄的意思,关系到他叶家整个家族的利益,他毕竟不敢就这么随性地把事情黄了。可是要他违心地说想,他也说不出口。
周书娟咬了咬牙,说:“好吧,你这意思就是不想娶的了。给我个理由,你有喜欢的人了吗?还是……你不想这么快步入婚姻,让旧式的观念锁住你一辈子?”
叶荣秋这一次犹豫片刻后微微点了下头,却没有说明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周书娟默认了是后者。她松了口气,说:“这样就好办了!茂实哥,我一直当你和我哥哥一样,有些话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对你说,因为你和我一样是新社会的人,你一定能够理解我,并且帮助我。”
叶荣秋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周书娟咬了会儿嘴唇,似乎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心,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荣秋:“我直接跟你说了吧,茂实哥,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爹一直以为我今年就要毕业了,催促着我结婚,可是并不是这样,我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因为我选读了第二专业——除了历史之外,我又学了医科。”
叶荣秋一惊:“你学医了?”
周书娟点点头:“是的,如今中国局势乱成了这样,每天都有很多伤员从前线上下来。有一次我和朋友出去,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打过仗的兵,他断了一条胳膊,我以为他一定经历了非常惨烈的战争。”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过去的事情,然后缓缓再度开口:“我和他聊了天,才知道前线的形势有多么糟糕。一场仗打下来伤员成千上万,可是医护人员却只有几个,多少伤员就是因为救治不及时,原本明明是可以治好的小伤,却要了他们的性命。我遇到的那个人,他的胳膊被一颗反弹的流弹击中了,削掉了一块肉。只是一颗流弹而已,一个不算很厉害的伤口……可他却因此而被截掉了一条胳膊。就因为没有人帮他治,他也没有消毒的药物,伤口被感染了,不截肢他甚至会死……于是他丢掉了整条右臂。”她睁大眼睛向上看,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可能你会觉得我管得太多了,可是我听他用无奈自嘲的语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哭了,我难受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每天都有很多同胞死在战场上,我有些同学已经去参军了,我是个女人,我不能上战场。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就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在这种时候,在这种环境下……而不是想着我今天该带什么首饰……每当我想到自己每天安逸地过着不知所谓的生活的时候,我都快被自己的愧疚感折磨疯了……”
叶荣秋脸色有些白,因为他正是那个安逸地过着不知所谓的生活的人。他问周书娟:“你学医……想救治那些伤员?”
周书娟点头:“我想做战地医生,我想上战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日本鬼子近一尺我们主动退让三尺。我不想让更多人丢掉胳膊丢掉腿,丢掉生命,我想救他们。”
叶荣秋哑然。周书娟不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第一个是冯甄,现在轮到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现在叶荣秋已经没有了当初听闻冯甄参军时的那种不缀感,他更多的是感到惶然和不解:为什么这些有着良好出生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想去战场上送死?那是战场,那是真的会死人的,和千百万无知的人死在一起,一条生命只值一颗子弹。为什么呢?战争总会有人去打的不是吗?为什么非要自己参与,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荣秋并不是没有为了这场残酷的战争而愤怒或热血过。他也是个中国人,他看到自己的故乡被日本人投弹轰炸,他看到很多同胞死伤,那时候他会悲愤地希望自己才是那个坐在南京军区司令部的委员长,他会下令不遗余力地进攻,毫无保留地进攻,一定要将日本人赶出他的祖国!他会不惜以百万大军作为代价来捍卫祖国的尊严——然,他不是那百万中的一个。
周书娟接着说:“我不敢告诉父亲,他知道了一定会强制给我退学的,当初他就不赞成我念大学,期间也闹过要我退学先结婚的事情。我只能偷偷地读,可是瞒不下去了,我原本今年就要毕业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和我结婚,只要我嫁到你叶家,他就不能再阻拦我了。当然,我知道这对你并不公平,我知道茂实哥你也是舀我当妹妹看的,你并不想要我做你的妻子,如果到时候你遇到了什么喜欢的人,我可以立刻和你离婚,并且向你喜欢的人解释这件事的原委。另外我猜你父亲希望我们尽早结婚,也是希望生意上能和我们周家相辅相成。我保证我一定尽我所有的能力让我父亲辅助你们!我会尽量准备丰厚的嫁妆!茂实哥,我求你帮帮我吧。”
叶荣秋惊讶,然后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你让我考虑一下。”
周书娟点头:“好。但是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连我哥都没告诉。他虽然不一定会阻挠我,可是他是个管不住嘴的人,如果他知道了,他肯定会告诉父亲的。所以求你蘀我保密这件事。”
叶荣秋郑重地承诺:“你放心,我会的!”
这天晚上,叶荣秋失眠了。周书娟的话让他想了很多,其实也并不是现在才开始想,只是周围的人给了他压力,让他加快了思考的进程。他想他能做点什么,又应该做什么。其实叶荣秋去年刚刚大学毕业,原本大学毕业后就应该开始帮着管理家中的生意,可是他刚毕业就被黄三爷给缠上了,为了躲避黄三爷,他躲在家里不出门,也懒得去管生意上的那些杂事,转眼就拖到了现在,一年过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这次叶华春委派他来武汉,就已经开始历练他了,因为叶家只有两个儿子,他势必也是要帮着挑起大梁的,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家里看书。
这从重庆到武汉,短短的百里路,叶荣秋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一回。他开始知道钱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能力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在这乱世之中,没有钱,没有能力,就是死路一条。叶荣秋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崛起,他没有冯甄和周书娟那样高尚,要舀自己的生命
去奉献,可他也必须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在这个混乱的社会上生存下去。周博海说想做买办生意,这让他有些心动。传统的生意他或许不在行,但是做买办,他还真是能发挥上别人发挥不了的作用——做买办是要和洋人打交道的,周家和叶家这些嫡子嫡孙里,他上的学最多,他英文说得最好,从前有洋人到他们学校,学校也是派他作为学生代表去接待交流的。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周博海今日特意同他说起这件事的缘故。
可是买办的生意也不好做,叶荣秋打算崛起,可他身边一个能用得上的帮手也没有,叶家绝对是非常缺人的。想到帮手,叶荣秋就立刻想到了黑狗。他如今信任黑狗的程度甚至已经超越当初信任跟了他四五年的阿飞。
他一有了这个想法,心里立刻高兴起来,决意明天一早就要去告诉黑狗,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把黑狗留在自己身边,这让叶荣秋安心极了,连对前途都充满了信心。
前半个晚上叶荣秋兴奋的睡不着,到了后半夜,他终于睡着了,却做起了噩梦。
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叶荣秋梦见自己上了战场,一群日本鬼子舀着枪炮刺刀在他身后追着,他惊慌地逃跑,一味地向前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去,面前的场景不停地在转换,他跑过了高山跑过了丘陵跑过了平原跑过了城镇,甚至他看到了叶公馆,他跑了进去,却笔直地穿越过去,没有停留,只会跑……可怕的日本人一直在他身后追着,他就这样可怜地跑了一整晚,直到前方再也没有路,出现了一道悬崖。他害怕地探出头去往悬崖下看,然而令他吃惊的是,黑狗就站在悬崖下,遥遥地向他张开双臂,大喊着要他跳下来,自己一定会接住他。后面的日本人已经追了上来,叶荣秋没有时间想了,他毅然地纵身跃下悬崖,扑向黑狗的怀抱。他离黑狗越来越近,然而就在他快要碰到黑狗的时候,黑狗突然收回了双臂,冷漠地看着他掉下去。然后他就惊醒了。
叶荣秋惊醒后穿上立刻跑出去找黑狗。这时候天色还没亮透,他也尚未完全清醒,还沉浸在可怕的梦境中难以逃脱。他要去质问黑狗为什么突然收回伸出的手。然而当他推开黑狗房间的门时,只见床上的被子还是凌乱的,但是黑狗人已经不见了。
叶荣秋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傻了一会儿,终于彻底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一件比噩梦中的场景更可怕的事:黑狗不见了!
叶荣秋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正要出门去寻找黑狗,却在院子里撞上了周宏宇。
周宏宇一把拉住了叶荣秋,奇怪地问他:“妹夫,大清早匆匆忙忙的这是要去哪?怎么睡衣也没换就出来了?”
叶荣秋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刚出被窝就重来找黑狗了,衣服没换,脸也没洗。他很少在人前这样失仪,有些焦躁地压了压凌乱的头发,正要回房换衣服,周宏宇又拦住他问道:“对了,你那位朋友阿黑一大早出去做什么了?早上账房的人来跟我汇报,说他要支十个大洋,记在你的账上,我以为你要买东西,就让他支去了。”
叶荣秋倒抽了一口冷气:“什么?!”他在原地怔了半晌,才明白黑狗昨晚说的是真的,不仅是真的,而且雷厉风行,说走就立刻走了,让他打定的主意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压下焦躁的情绪对周宏宇恳求道:“宏宇哥,请你派几个人出去帮我找找他的下落好吗?”
周宏宇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叶荣秋说:“是的。不过他想离开,我还有事情需要他帮忙,所以请你帮我派人找找他,找到了,请他回来,就说我有事和他商量。”
周宏宇忙道:“好,我这就派人出去找。”
叶荣秋自己出门去逛了一圈,没找到黑狗,只好回来了,惴惴不安地坐在房里等消息。他不知道黑狗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他就是不愿这样让黑狗走了。他依赖黑狗,想要把黑狗留在自己身边做事。
到了晚上,周宏宇派出去的人回来了,给叶荣秋带回消息,他们在一家面粉店里找到了黑狗,告诉他叶少爷请他回去,可是黑狗不肯回来,还让他们再也不要去了。
第三十二章
“左边下去一点!”
“过了过了,右边再下去一点。”
“左边再下去一点!”
黑狗不耐烦地低下头,对着梯子下的人吼道:“你眼睛长歪啦?”吼完以后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了叶荣秋就站在那个歪眼的家伙边上。
黑狗把匾额挂上,从梯子上爬下来,面粉店的掌柜想跟他说什么,被他摆摆手打发了。那掌柜看看叶荣秋,再看看黑狗,嚷了声“快点进来帮我搬东西”,就丢下他们进店去了。
黑狗走到叶荣秋面前,无奈地说:“二少爷,您怎么又来了。”
黑狗离开周家已经三天了,第一天是周家的仆人来找他,被他打发了,第二天是叶荣秋亲自找过来,他依旧打发了,今天是第三天,叶荣秋又来了。
叶荣秋僵硬地说:“表叔叔,你别在这做了,跟我回去吧,做我的合伙人,我们一起做生意。”
黑狗叹气:“您听不懂人话怎么的?”
叶荣秋低声说:“你救过我,我会报答你的,不会亏待你,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是朋友。”
黑狗说:“你已经报答过啦。”他从口袋里摸了根土烟点上,笑嘻嘻地说,“阿白不肯陪我睡觉,所以我从周家支了帐,钱也拿了,到时候你还上,就是你给我的。我昨天已经拿了这钱去喝花酒,宜昌的姑娘漂亮又便宜,那点钱够我玩一个月的。所以谢谢你啦。”
叶荣秋深吸了一口气,把肚子里的火气压下去,问他:“你为什么宁愿在这里打工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做事呢?是我哪里招惹了你?”
黑狗摇头:“没有。我送你过来,是因为我当初答应把你送到武汉。但是你娃就是一瘟伤,我受够了,钱我也拿了,我不想再陪你搞喽!”(瘟伤:很烦的人)
叶荣秋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把委屈也压了下去,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他:“我怎么了?之前不是好好的吗?我知道你在路上很照顾我,我身体不太好……可是你之前也没说什么啊!”
黑狗看起来有些烦躁,摆了摆手:“总之我不想跟你再扯上关系。得了,你走吧,别再来了,咱俩不是一路人。”
屋里的掌柜叫道:“黑狗?好了没?进来搬东西。”
黑狗应了一声,就要往屋里走,却被叶荣秋不依不饶地拉住了。叶荣秋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若是放在从前,他绝不会这样搁下面子在被人拒绝后依旧纠缠不清,可是这段时日来他经历了数次生死变故,他自以为和黑狗已是患难与共的交情,因此破格提升了黑狗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他不得不承认,黑狗在他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地位。黑狗讨厌他?他不信,谁会以性命去护着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好过,他的父亲和兄弟没有和他一起经历过这些可怕的事情,他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而黑狗正因为和他并没有亲近的血缘,因此这份情意更加难能可贵。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宜昌后黑狗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关怀不再,只剩下嫌恶。他好想把自己的头发扯起来给黑狗看看,他的委屈都已经渗透到头发丝了!
黑狗拨开他的手:“闹够没?我看不上你你看不出来啊?你还跟我合伙?你觉得你自己能做什么?还不全得靠着你家里?可你叶家现在也没多少气数了吧?”
叶荣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从前是对经商不感兴趣,可我现在确实希望能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帮助我!”
黑狗问他:“你喜欢经商吗?”
叶荣秋犹豫了一下。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情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但喜欢却是谈不上的。
黑狗看着他的反应连连摇头,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就算你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真的觉得你这家伙悬吊吊的,脾气跟个婆娘似的。我再跟你说一次,我看不上你,你别来找我了。”
面粉店的老板又叫了一次,黑狗再次甩开叶荣秋。路上已经有人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叶荣秋面子上早就挂不住了,因此只好松了手,于是黑狗就丢下他进屋去了。
黑狗的心情无比烦躁。他看得出叶荣秋依赖他,而且已经超过了一般的依赖。而他自己――他也乐在其中。做英雄会上瘾,被人崇拜被人依赖的感觉令他内心充足的不得了,可是这种东西一旦上了瘾,又恰巧在这乱世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把自己的性命都赔上了。他不知道为了叶荣秋值得不值得。至少现在他看不出值在哪里,所以他想快点戒了这瘾。他以前没有看出来,叶荣秋这种人,外厉内荏,一旦沾上了就很难和平地甩开,必须要弄得两败俱伤才行。
叶荣秋觉得很伤自尊。他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纠缠过谁,即使被黑狗看不起了他都没有甩手走人。他的尊严确实促使着他转身离开,但是还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拽着他不让他走。他暗想,刘备三顾茅庐才求来诸葛亮,连刘备这样人物也能做到这份上,他为什么不能?这样想,他就觉得面子上没有那么难受了。
过了几分钟,黑狗扛着一袋面粉从店里走出来,看见叶荣秋还站在外面,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面粉丢到门口板车上正要走,叶荣秋上前拦住了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希望和你聊聊,我们去周家,或者去茶馆吧。”
黑狗纳闷地盯着叶荣秋看。他还真是低估了叶二少爷,说了这么难听的话,按常理二少爷应该甩他一个巴掌昂首走人的,居然还能在这心平气和地继续纠缠。看来叶荣秋是吃准了他心软,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所以摆臭脸说恶语都已经不能让叶二少爷像以前一样自动乖乖保持距离。
黑狗心里一发狠,抓起叶荣秋的手腕就往巷子里走去。叶荣秋虽然被他抓得有点痛,但却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脚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