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2 / 2)

珠儿抿嘴一笑,低低说道:“这不过是面上的事儿罢了,你哪里知道底下的。”说着,四下张望了一眼,方才神神秘秘说道:“我本也道是这样,适才我去灶上拿饭,途径二门,就见长春站在门上同她嫂子说话。我本也没打算细听,只是过去时略微听见几句,长春向她嫂子说‘你叫哥哥放心,奶奶如今叫我去服侍姑娘了,老爷那件事自然就不成了。老爷即便再没脸,也不至要姑娘的丫头。’我听见这话,吓了一跳。得我过去,她们两个就散了。长春见了我,脸上讪讪的,没一句言语就跑了。你说说,这话却是什么意思?”

宝儿十分纳罕,停了针线问道:“竟有这等事?!”珠儿道:“这样的事,我也敢扯谎不成?”宝儿便啐道:“说起来,咱们是丫头,不该背地里编排主子。然而老爷也忒没廉耻了,恁大一把年纪的人,还想着糟蹋年轻姑娘。幸而长春不曾为他得手,她是个烈性的货,真出了这样的事,还不知要怎么闹。太太又不是个能容人的,会有长春的好果子吃?算起来也真是可笑,太太这么一个会拈酸吃醋霸拦汉子的人,倒一门心思要给少爷纳妾。她既有这等贤惠心思,怎么不先给老爷纳上几房姬妾?横竖咱们家就一个哥儿一个姐儿,单薄的很!”珠儿道:“只怕太太也不是一点影儿也不知,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不然今儿这事儿,太太也不会听表姑娘信口拨弄两句就上了套了。”

两人说着闲话,就听夏春朝屋里呼宝儿。宝儿连忙应了一声,放下针线进去。

才走进去,却见夏春朝还在炕上坐着,陆诚勇却挪到了地下一张椅上,沉着脸一声儿也不言语。

宝儿心中奇怪,她自打跟了姑娘嫁过来,再不曾见这两人红过脸。今见了这番情形,也不敢问,只说道:“奶奶有吩咐?”

夏春朝两颊微红,先斥道:“你们两个在外头咕唧些什么,一个也不在这里服侍!我看你们是皮痒痒了,明儿定要说给管家嫂子打你们一顿才好!”宝儿不知她这股怒气从何而来,立着不敢出声。夏春朝数落了一回,方才问道:“这账是夏掌柜今儿拿过来的?”宝儿连忙点头道:“是,今儿下午,夏叔遣人送来,因奶奶不在,我暂且收了。”

夏春朝秀眉微蹙,暗自忖道:这账上只这半月凭空出去了四百两银子,都记在公公名下。那二百五十两是买了砚台,这事儿我是知道的,另这一百五十两却不知是为些什么?想至此处,她抬眼看了陆诚勇一眼,见他脱了外袍,正叫丫头倒水梳洗,又自思道:家里见放着几件大事,都是要花大把银子的。我虽能挣,却不能容他们这样挥霍。怎样抽个功夫,去同公公提一提?我是个媳妇,不好直着去说的。这事儿叫他儿子倒正合适。又想起正与陆诚勇赌气,心里好不烦躁,就将账本放到了一旁,暂不去管他,也走下来梳洗。

两人收拾着,夏春朝也不理他,径自在妆台前坐着理妆梳头。陆诚勇心中憋闷,又不好发作,只得走出门来散心。

走到廊上,举目只见天上玉盘满坠,银河倒挂,院中凉风习习,虫吟满耳,却已是暮春景象了。他在院中站了一回,心胸略觉畅快。转身就要回去,恰逢珠儿出来倒水,就笑道:“奶奶已睡下了,少爷还不回去么?”陆诚勇听她意有所指,便笑道:“你这丫头,什么话都敢说。怪道你奶奶动辄就要嗔你。”嘴里虽这般说,脚下却也挪步回房。

回至内室,果然见夏春朝面冲里睡在床上,盖着一床杏红绫子被,一把青丝拖在枕上。

他迈步过去,也掀被上床,就见夏春朝穿着里衣亵裤,露着大片雪腻的肌肤,不觉腹中火起。见丫头已带门出去,就移身过去,将身贴着夏春朝柔嫩的身子,挨挨蹭蹭,就想行那敦伦之礼。

夏春朝心里不耐烦,一把将他推开,头也不回道:“我身上不快,今儿断断不能成了。”陆诚勇说道:“白日里逛了一日,怎么不见你说身上不快?你这是把我往外推呢?”夏春朝便道:“便是拿话推你了,怎样?我心里不待干这个,你也歇着去。”陆诚勇道:“但你是我娘子。”夏春朝回道:“那又怎样?我不愿意,今儿你是别想了。”陆诚勇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窝了满腹火气无处发泄,要冲她用强,又舍不得她受委屈,也赌气倒头睡下。夫妻两个,一夜无话。

因着白日里走了一日的路,夏春朝身子倦乏,直睡至隔日天大亮才醒。起来时,早已不见了陆诚勇。

宝儿见她起来,端了水进来侍奉。夏春朝梳着头,就问道:“少爷几时走的?”宝儿回道:“早上天还不亮,少爷就起身了。连早饭也没吃,就穿了衣裳出门了。”

夏春朝点了点头,也未多言。珠儿忽从廊上进来,说道:“门上人传来消息,说是什么侯府的人送了好多礼过来,请奶奶快去料理。”

自白

夏春朝乍闻此讯,倍感惊异,当即说道:“我们同这什么侯府自来没有往来,他们倒怎么忽然来给咱们送礼。”一言落地,猛然想起昨日陆诚勇当街拦马一事,微微沉吟,便吩咐丫头穿衣梳头,打理妆容妥帖。也不及吃早饭,就带了人出门。

走到前堂上,却见管家旺儿正相陪几个身着青布衣裤之人坐。

一见她出来,众人都连忙起身。旺儿先道了声“奶奶”,方才向那几人道:“这便是我们当家奶奶。”

那几人听了旺儿言语,脸上微露纳罕之色,当面却也不曾说些什么。为首之人拱手作揖,说道:“昨日我家小姐多蒙贵府上公子相救,我家侯爷到家听闻此事,十分感激,特备薄礼,打发我等前来相谢。却不知公子可在府上?请出一见,好当面致谢。”

夏春朝闻言,便知果然为昨日之事,当面笑道:“拙夫举手之劳,何敢劳侯爵大人言谢?今日拙夫不在家中,不能面见。”

那人见这会子功夫,这家子并无一个男人出来见客,这少妇言谈举止不羞不燥,落落大方,心里暗暗称奇,便回话道:“既是公子不在家,我等也不好久留,薄礼送上,我等就告辞了。”言罢,向外吆喝一声,就有两个短衣汉子抬了一担礼物上来。

夏春朝打眼望去,只见那挑子上放着火浣布六匹、官银元宝数枚、其余更有些人参燕窝之类名贵药材,心中一跳,暗道:这司徒侯爵倒是好大的手笔,拿出这样的厚礼来,不似言谢倒像是压人。她虽觉这礼重惊人,但因其娘家富裕,颇见过几分世面,倒也不觉怎样,便笑道:“侯爷委实客气了,既是这等,恭敬不如从命,我便代拙夫收下。待改日拙夫回来,必当亲自登门拜见。”

这人眼见这妇人面不改色收下这担重礼,惊异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倒也将先前那轻慢之心收了许多。

正当此时,忽有一人报道:“老太太来了!”言罢,就见陆贾氏身着诰命服饰,手里拄着青竹拐杖,颤颤巍巍自里头出来。

夏春朝见状,心里虽奇怪,脚下去的倒快,连忙迎上前去,替了宝莲搀扶着陆贾氏,嘴里就笑道:“老太太连日身子不好,今儿怎么倒出来了?客人就要去了,原也别的事。”那陆贾氏却微笑道:“你这孩子,真不晓事!家里来了贵客,我怎好不出来见的?”言罢,又向堂上来客道:“贵客临门,老身有失迎迓,劳贵客久候,罪过罪过。”

那人本已要去,见这家子老太太出来,只得又立住脚,洋洋做了个揖,说道:“老太太客气了。”

陆贾氏在堂上坐了,又一叠声吩咐重新给人上茶。

那人见她这等殷勤,一时不好就走,只得重又坐下。陆贾氏微笑道:“家主在衙门当值,不能来家。只得由我们这等女眷相陪,贵客莫笑。”那人回道:“老太太自谦了,少奶奶当家也不算少见。”陆贾氏面色微滞,旋即笑道:“客人是误解了,我家原有当家主人,只是今日不在家。”顿了顿,不欲多言此事,又温声问道:“不知贵府上侯爷如何识得我家孙儿?能得侯爷照拂,当真是这孩子三世修来!”那人听了这话,心里发笑,面上也不显露,只说道:“老太太这话实在客气,原是我家小姐的马车昨儿在城中惊了马,多得贵府公子相救。我家侯爷得知,十分感激,这才命小的送了些薄礼来,聊表心意。今礼已送到,侯爷那里尚等着我回话,不好久留,告辞了。”言罢,他茶也不曾吃得,起身抱拳告去。

陆贾氏见留不住,也连忙起身说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日后往来,也好有个称呼。”那人略不耐烦,只回道:“小可姓李,全名李福。”说着,更不多言,就带人去了。

待这一干人去后,陆贾氏在堂上坐着,喜孜孜道:“好啊,勇哥儿做了三品大员,又封了爵位,连侯爵老爷也来同咱们家相交了。家道中兴,可谓是喜事。”夏春朝在旁立着,听见这话,便笑回道:“回老太太,也并非为少爷做了官,还是为昨儿街上的事情。若不然,朝廷敕封的旨意才下,怎么人就上门送礼来了?又不曾生了顺风耳的。”

陆贾氏脸色一沉,说道:“你懂些什么,那些话不过是个由头。人家出入朝堂的,消息岂不更灵通些!”说着,顿了顿又沉声道:“春朝丫头,往昔怎样,就不提了。如今勇哥儿做了官,咱们家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方才不失了身份体面。就如今日这样的事,你一个内宅妇人,怎好就走出来见客?家里上有我,中有你老爷太太,随意禀告一个,也轮不到你来见客。少女嫩妇的,就走出来,岂不令人耻笑?你往后言行需得留神,同那些诰命往来也想着自家的门第身份。既是勇哥儿的颜面,也是你的尊贵。”

夏春朝浅浅一笑,颔首道:“我当家这些年了,人来客往哪一次不是我出面招呼。老太太早该说这话来,怎么今儿才说?若是当真是哪家的男当家来了,我自然命人请老爷回来。这个李福,想必只是人家府上的一个外管家。算起来,不过是个下人,又何必实在抬举?做的过了,反倒惹人看不起。何况,我也并不曾失了礼数。”

她在陆贾氏跟前素来温婉恭敬,今儿忽然来了这样一番不羁的言辞,令陆贾氏措手不及,呆怔当场。

只听夏春朝又道:“旁的孙媳也不知,孙媳只知有银子买米下锅,没银子一家子饿肚子。少爷做了这个官,虽说有那些俸禄,一家子开销却是越发大了,够不够盘缠,老太太心里可有数?”说着,她微微一笑,欠身作福道:“孙媳后宅还有事,先告退了。”说着,吩咐管家旺儿将侯府送来的礼收了,清点入库。她自家便带了丫头往后宅去了,撇下陆贾氏一人在堂上坐着。

陆贾氏坐在位上,面色沉沉,一言不发,两道扫帚眉间或一抽。宝莲在旁看着,知她这是心有不愉,试着问道:“老太太,这里风大,客已是去了,不如咱们也回去?”陆贾氏却如不闻,坐着纹丝不动,半日方才抬身道:“也罢,你们太太也不好了一向,咱们过去瞧瞧。”宝莲赶忙扶了,又陪笑道:“奶奶今儿想必身上有些不快,老太太却不要与她计较。”陆贾氏眉毛一挑,向她笑道:“你们奶奶怎么了?”宝莲一时语塞,只听陆贾氏又道:“你们奶奶说的,倒都是大实话。”说着,就抬步下阶。

夏春朝回至房中,旺儿已打发自家婆娘送了库单进来。她看了一回,见并无出入,打发了人去。忽觉腹内饿的厉害,方才忆起一早未进食水,招了宝儿问道:“我的早饭拿来了不曾?”宝儿回道:“拿来了,今儿是红豆稀饭和油炸桧。因怕奶奶去的久放凉了,搁在炉子上温着。奶奶吃,立时就端来。”夏春朝道:“快去端来,可把我饿坏了呢。”说着,迟了迟又道:“还有咱们年里收着的小腌菜,也弄一盘上来。”宝儿应声去了,珠儿过来收拾桌子,等着摆饭。

宝儿手脚慢,一时不及过来,珠儿便趁空问道:“奶奶今儿对老太太说话很不客气呢。”夏春朝笑了笑,并没接话。珠儿又说道:“我怎么觉着,近来奶奶的性子变了?老太太、太太跟前是不似以往那般恭敬了,连和少爷也拌起嘴来了。”

夏春朝先不答这话,只问道:“你觉着我这样是不对么?”珠儿摇了摇头,说道:“奶奶自有奶奶的道理,何况太太有时也很不像话。”

夏春朝点头叹道:“这几日,我也是想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怕她们?一家人吃穿都靠着我,我却还要看他们的脸色,连个主意都不能有的,哪有这样的道理?这几年我不是不曾敬着他们,然而我把他们当长辈敬重,他们又哪里有个长辈的样子?你退一寸,他进一尺,越发敬出些是非来!既是这等,我为何还要敬着他们?我如今也想通了,他们既然薄待于我,那也不必再看他们的脸色。横竖家里我说了算,他们不怕日后难以为继,自管闹去。闹得过不下去,我就回娘家。陆家这些年的银钱衣食,可都是从咱们嫁妆里赚出来的,少不得一一算还我。到那时,看看谁吃亏。”

珠儿听了这番议论,不敢接话,嗫嚅着问道:“那少爷呢?我看奶奶同少爷往日那样好,奶奶竟舍得丢开手不成?”

夏春朝沉声道:“我同少爷的夫妻情分,那是不假的。然而也要看他日后待我怎样,我自问并没亏欠他的地方,他便也不该负我才是。我是正妻,不是姬妾,衣食并不依赖于他,也无需向他讨宠度日。他正经像待个妻室一般敬我重我,那自然好。若是不能,这段情分丢了也并不可惜。”言罢,又望着珠儿道:“虽说世间都道女子仰赖汉子过活是正理,然而我们自家也该立起来才是。凡事都依附于他,自然就短了声气。我同他不过是一道过这个日子,我能养活自己,并不矮他一头。”

珠儿听得心胸大畅,当即点了点头。

宝儿送了稀饭咸菜点心进来,伺候夏春朝吃饭。夏春朝吃了两勺粥,忽然记起一桩事,便说道:“你们谁往太太房里走一遭,说我把长春调给姑娘了。太太房里缺了人,往后再添上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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