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节(1 / 2)

蕙娘道,“当地山崩,又遇天灾瘟疫,还有劫匪……都没了。”

这话已经是很强烈的暗示了,良国公张大了嘴,首次丢失了自己深沉的风度,跌坐在椅上,怔然望着蕙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低低地道,“都——都没了?”

蕙娘淡然颔首,良国公捂着胸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伯、伯红——”

“噢,他们一家倒是能及时逃得性命,现在已经往广州过去了。”蕙娘淡然道,“除此以外,同和堂各地生意,因受瘟疫影响,损失也很大,有些伙计,也是被瘟疫夺去了性命……”

良国公又大口喘息了几声,闭着眼缓了一会,又是不断摇头,又是拿拳头砸自己的胸膛——若非还记得保持沉默这个要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发失心疯了……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好半天,良国公才缓过神来,头一句话便是压低了声音激烈的质询。“仲白知不知道这事——你们疯了吗!动老家也就罢了,虽说……虽说连你大伯也算进去,是狠了点。但那处终究是心腹大患,迟早是要刀兵相见的,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没了、没了全国各地的生意,我们拿什么来安身立命?”

他踱到窗前,推开窗子烦躁地四处张望了一番——不过,因为要忙皇帝丧事的关系,承德山庄里本来就不多的太监宫人,现在几乎全到灵堂去了,余下的几个,自然是紧着伺候权德妃和六皇子。院内此时实在是寂然无人。良国公这才合拢了窗子,暴风般卷到蕙娘身边,尽量压低声音,暴躁道,“你我心知肚明!德妃和六皇子,不过是为宝印铺路而已,两人年纪相当,待到六皇子成人以后,行那狸猫换太子的计策,多不过忍耐几年,宝印便可以皇帝生父的身份……”

蕙娘再忍不住,她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脆若银铃,响在静寂的夜里,是如此的理直气壮,竟一下便将良国公的怒火给镇压了下去,让他的愤怒显得如此荒唐、如此突兀。让满头白发的老人家一下住了口,只能怒视着蕙娘,等着她的发话,好似两人之间,她才是那个真正的上位者……

“真是一脉相承。”蕙娘发自内心地道,“您这思路,和族里的想法,真是一脉相承。打得也真是好算盘,摘了他们的桃子,再用一样的计策,把歪哥推上位……不错,若有我全力襄助安排,权德妃和皇六子,也大有可能要栽倒在我们的计策中。毕竟,她真正的靠山和亲人已经倒台了,现在她们是不能不和我合作——可您想过没有,我是如何在这几个月之间,把这么一万多条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扼杀在股掌之间的?”

良国公显然已有几分乱了方寸,被蕙娘点醒,先惊后怒,“你——你——”

“我知道我和仲白私下那些部署,瞒不过您。”蕙娘也收敛了神色,肃然道,“但我们的力量,可没法干得这么干净利索。没有许家和桂家暗地里派兵襄助,怎可能把他们连根拔起?爹你机关算尽,始终是忘了一点:手里有枪,说话才响亮。任凭你机关算尽,只要族里拥有凤楼谷,只要族里有兵,我们始终都是受制于人!”

良国公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道,“受制于人又怎么了?老子我受制于人二十多年了,还不是一手把局势运营到了现在——你——可恶——你这无知妇人——”

“你惯于卑躬屈膝、受制于人,我焦清蕙不惯于如此。”蕙娘面上仿佛挂了一层寒霜,她一字字地道,“昔年我祖父无知,被你们蒙蔽,将我嫁进权家。我认命了,却没认栽。权公爷,我对这个家的情谊,是因为仲白,因为歪哥、乖哥、葭娘,不是因为你们的算计和蒙蔽。让我跟着你一道受制于人,让我跟着你的安排行事……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

一番话句句诛心,良国公竟无以作答,蕙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在我知道真相的那天,我就立下决心,誓要让你们的这番谋算落空。不论是鸾台会还是你们国公府,在我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仲白远走海外的那天,我已经和他定下计划,预算到了今天!不然,你以为仲白何等人品,竟然能默许你的计划?他都不愿顺从你的安排了,又如何会让歪哥的命运为你安排,去追逐什么虚无缥缈的皇图霸业梦!”

“你——”良国公气得捶胸顿足,偏偏又不敢放开声音,只是憋屈到了极点,他憋了半日,才憋出了一句,“你这是何苦!我这计划,何曾说得上是虚无缥缈——”

“那又如何。”蕙娘淡然道,“九五之尊,你稀罕,我不稀罕。谁让你算计我来的?真奇怪,你们这些人,怎么个个都以为人家受你的算计,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甚至还要去感谢你们的算计?你们实在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良国公彻底被气得没了声音——老爷子实在是有点过了劲了,双眼一翻,悄没声息地就栽倒了下去……

蕙娘跟随权仲白多年,也算是粗通医术,一见老爷子便知道他是急怒攻心,一时闭过气去了。稍微一掐人中,再兜头泼了一碗凉水,良国公也就悠悠醒来,却是气得双眼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亦不搭理蕙娘,只是坐在椅子上揉着胸口,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现在和你说穿,也是因为你和德妃毕竟还好说话,若是让我和德妃去说明情况,彼此间没了回转的余地,一旦闹僵,也容易两败俱伤。”蕙娘也不看良国公,自管自地道,“现在德妃除我们也没了依靠,应当是能老实几年的。至于别的事,看她表现再说了……若是不行,也不差这一个人,六皇子登基以后,她也就没什么大用了。当然,若能不走到这一步,大家宽和些那也是好的,起码,对于我们权家来说会更有利。国公爷如此兢兢业业,不就是为了千秋万代着想吗?这个任务交到你肩上,我是很放心的。”

纸包不了火,鸾台会的下场,终究会让德妃知道的,此等事情处理不好,的确会伤到良国公府的根本,良国公究竟也是英雄人物,虽然又惊又怒,但听蕙娘说得在理,便也缓了过来,终是沉着脸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蕙娘的安排。

蕙娘见他答应,也就放心了下来:虽说这几率不大,但万一德妃提前发现鸾台会的真相,很有可能会针对她这个各种意义上的杀父仇人做出报复。这就是蕙娘所不乐见的了,现在和德妃挑明以后,好歹还能掌握住主动,万一德妃不够清醒,还纠结于私仇,有报复的心思的话,她自然也可以从容布置,杀人灭口。

“天色不早了,爹早些休息。”她便站起身来,冲良国公福了福身,礼数周全地意欲告退。

“德妃知道真相以后,必定心存异志……”都快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良国公的声音,他的态度,已不如刚才那样生气,声调里满是疲惫。“到时候该如何对付她,你想过没有?”

“鸾台会是如何对付我们的,我们就如何对付她。”蕙娘毫不考虑地道,“许太妃久住太原,现在很该回到宫中主持大局了。有她在,很多事做来都方便得多了。相信这一点上,爹也会鼎力相助,不会让我们国公府吃亏的。”

连许太妃都算到了——的确,身为太妃,要插手后宫事务,也是名正言顺。良国公已无话可说,他自嘲地一笑,略带讽刺地说,“也好,看来你是什么都想到了,就是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点吧?”

蕙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见良国公无话可说,便又要起身出门,可良国公却是又一次叫住了她。

“你知道不知道,你究竟放弃了什么?”他几乎是恳切地望着蕙娘,急切地问,“你知不知道你从歪哥命里拿走的是什么——焦氏,你是个聪明人呀,你怎么——你为什么——”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非常困惑、非常不解。九五至尊之位,一条虽曲折,结尾却很光明的捷径……的确,世上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都会为了这个计划疯狂。天下的巅峰,凡是有能力的人,谁不想登上去看看?

蕙娘沉吟了片刻,也就很诚恳地回答。“这条路走来,我的手有多肮脏,我自己清楚。但歪哥却还是干净的,仲白也还算是干净的……我再狡猾无耻都无所谓,这辈子我认了,我的路,是早被人安排好的,我选择的余地,从来也都不多。”

“——但,我如此,我儿子不必如此。歪哥将来要走哪条路,应该由他自己来选。”蕙娘站起身,不容置疑地道,“我和仲白受过的苦楚,再不要歪哥来受。若说这一世重活,我有什么感悟,这感悟便也是一句话——一个人该怎么活,实在应该由他自己来选。爹你选择的这条思路,不能说走不通,不能说不光辉,然而,我却觉得,我们一家是时候可以换个活法了。人有重活,这个家,也是时候重新再获新生,从此换一条路来走。”

“那……那可该走什么路呢?”良国公失措地问,一瞬间看来竟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不走这条路,又该走哪一条路?”

虽说鸾台会已经烟消云散,虽说良国公也算是个人物,竟能以类似于质子的身份,将国公府运营到了今天,然而这种质子生活,在他脑海中到底是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蕙娘同情地看着良国公,轻声道,“能走的路太多了,爹,你还看不明白吗?何止我们家,这整个国家,都要走一条新的路了。以后,这国家,这天地,这宇内将是如何,我们权家——我焦清蕙,也有了说话的决定,也有了决定的权力。你们汲汲营营,不就是为了这治国的权力吗?现在,不必多年的等待,不必多年的谋算,这权力已有一部分都到了我们家手里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该走哪一条路呢?”

良国公怔然无语,一时间,竟有些惘然若失。

蕙娘定睛看了他片刻,不禁摇头轻叹,站起身安静出屋,反手轻轻地闫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11号是要止步于五更了……吗?

这一章也算是文眼之一了吧。

379未来

承平十七年九月,京城的鼠疫,似乎终于进入了尾声,一整个月京里都没怎么死人,之前避往各地的官员也都渐渐地回到了北京城内,内阁众臣也重新回到了城里,开始有条不紊地预备大行皇帝的丧事和嗣皇帝的登基大典。皇城被清扫一新,四处都拿烈酒喷过,在酒气熏天之中,存活的太监宫人,恭迎了内宫的新主人权太妃与嗣皇帝。许太皇太妃亦被恭迎回宫,代身体不适的权太妃主持六宫内务。

大疫过后,京城内可谓是百废待兴。甚至山西一带鼠疫未平,也需要相应处理。许、杨、权、王四家,还有很多扫尾工作要做,譬如崔家,虽然尘埃落定后,也不至于不识时务,但总是要好生敲打一番的,而达家既然已经履行了和权仲白的约定,似乎也是时候去新大陆寻找鲁王了。还有身处广州的杨七娘等人,也要北上和蕙娘、桂含沁碰头,顺便和杨首辅接触试探一番。身为军阀、贵戚,他们的力量已经足够有威慑力了,但在文官之中,这个小团体的力量还有些单薄了。蕙娘也是在帮助王阁老和许多老太爷的门生重做接触,新的朝局中,必定要有新的力量对比。在登基大典前,不论是哪一方,自然都要为此做些准备。

不知不觉,已是九月中旬。众孩回到京城以后,良国公府免不得是一番喧闹,权仲白和蕙娘找了个时间,坐下来认认真真和歪哥谈话,将来龙去脉向歪哥全部交代清楚,末了蕙娘道,“此后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你不必再藏着什么忧虑,以后还和从前一样,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歪哥已很有小大人的样子了,长达半年的分别,似乎使得他更加沉稳,静听完父母的解释,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知道啦——”

这腔调,倒是很有上位者的样子了,蕙娘好气又好笑,斥他道,“你这什么态度,和爹娘说话,也来摆架子?”

免不得又心疼细问歪哥在广州的半年生活,歪哥说的和乖哥没什么两样,都是挺风平浪静的,无非就是从天津到广州,又从广州回京城而已。他们回避过了瘟疫最猖獗的日子,倒不像是蕙娘和权仲白,这半年来惊风密雨的,几乎都很少有安闲相聚的时间。

权伯红和林氏此时也带着孩子回了京城,林氏免不得回娘家坐上一坐——京城这一次动荡,真是元气大伤,除了有限几户人家之外,几乎每家都有死人的,林家也不例外,林氏好几个兄弟和侄子都去世了,她也要跟着戴孝。权家人也是如此:阜阳侯府也有人去世,乃至权家四房、五房,都有人不幸中招的,也都不需再提了。

值得一提的,还有三姨娘——她本人倒是没事,但再嫁的丈夫却是没有熬过这一劫,三姨娘倒霉又成了寡妇,蕙娘便盛情邀请她来家同住。

今时不同往日,三姨娘住进权家,再不会有任何人敢于说三道四,权仲白本人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只是三姨娘依旧十分自律,不愿给女儿带来不便。乔哥此时便大力邀请三姨娘住回焦家照顾他的起居,三姨娘犹豫再三,到底也是因为不放心乔哥,便答应了下来——经过两年的脱序生活,她的生活似乎又回归了正轨,只是这一次,三姨娘便要比以往更悠游自在得多了,对于守寡的礼节,似乎也没有那样看重。

蕙娘本身忙得也是焦头烂额,见母亲自得其乐,也是乐见其成。至于旁人的眼光——虽说遗诏颁布后,她顿成了天下的瞩目焦点,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又还有谁敢来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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