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气得拔出火铳,就要向天鸣放,权仲白忙止住道,“罢了罢了,现在我们孤家寡人的,不要激化局面。”
只好又返回城内,权仲白道,“可惜现在不在内城,不然,以你在东城的威望,倒是能召集些人手来帮忙。”
“扯吧,他们知道我是谁啊?”蕙娘不屑道,“再说,外城死了这么多人,内城还能一个人不死?现在里面也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真奇怪,北戎怎么还不打过来。”
天气不冷,这些病死者尸体,若是任其腐臭那就是新的传染源,到时候若流行起另一种瘟疫,大家真是都别想好了。权仲白一路以自己名医的声望来吸引那些无所事事的散兵游勇,又拿自己三人的经历来说服大家靠近疫区,蕙娘并许以重利,这才纠结起人来清理那处抛尸区,拆屋子开始焚烧尸体。这一烧起来,各处都运尸体过来,蕙娘虽不用动手,但计算了一下,仅仅是这一处城区,一天就能死上百人。
说也奇怪,他们三人一并那十余名自行康复的兵士,都没有染病,因此到最后这焚烧尸体的工作只能由他们来做。许多人都在附近等死,那些兵士每日里试探一下,有死的就拉过来烧了。凭权仲白是怎样的名医,此时也就是个添柴工而已。
如此过了七八天,外城的局势这才渐渐地明朗起来:北戎之所以没打进来,主要的原因是他们也被传染了鼠疫……谷蒙临死前,下令亲卫将自己绑上投石机,连着其余十余具尸首一起砸过去了,同时过去的还有几大笼野鼠,那之后不过一两天,北戎阵营里也开始死人了。恰好崔家军也赶到勤王,他们惧怕染上疫病也不敢接近,就这样坠着尾巴将其原路赶回了宣德方向。现在京城的战事算是平息了,留下的是更棘手的问题:鼠疫。
对于内城的局势,几人则不得而知了,权仲白推测估计也是难以幸免,因为老鼠毕竟是难以控制的动物,疫情一旦扩散了,顶多只能控制,却不能消灭的。再说,这种病可以由人来传染,那就更没数了,谁知道会扩散到什么地步?
到得此时,桂皮和蕙娘才庆幸孩子们都被送出城去了,权仲白却不这样看,因道,“更值得庆幸的,是内城应该也染病了,不然,你我还好,外城的兵士只怕是一个也别想活。”
为了预防疫病传染,疫区的百姓,就算是健康的往往也被禁闭起来,就这么活活饿死。甚至于还有被活活烧死的,整个村庄为了防疫就这样付诸一炬。现在内城反正也被污染了,外城居住的又以军士居多,不然,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的。蕙娘和桂皮对视一眼,均默然不语,权仲白道,“据我观察,这病从发病到死,也就是四五天,现在每日死人的数量在下降了,说明留下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了抵抗的能力。再过几日,应当人数还会更少。”
果如其言,又过了三五日,死人每日已在十人以下,不过这个时候,整个外城的居民已由一万多变成两三千,减员超过了八成。但说也奇怪,居中惨状,蕙娘事后竟不复记忆,她虽然就生活在焚尸区附近,但反而对这种痛苦已经有几分麻木了。权仲白和桂皮更是若无其事,据桂皮说,每年瘟疫流行时,小村小庄内这样的惨事时有发生,今次不过是在京城附近比较招人眼目,规模也比较大而已,实际上这种事,他和权仲白是看得多了。
发病中期开始,因为权仲白组织开始焚尸。水源好歹还是保证了清洁,现在北戎已去,人又死得少了,其实在城外的生活已经可以说是很清楚了。蕙娘让权仲白和桂皮在前方做事,自己主持一些后勤工作,因他们忙中不乱,一副非常有底的样子,身份又贵重,各处将领遂纷纷过来合作,见人已死得差不多了,权仲白预估自己身上的病根应该也已死去,这一日去取补给时,遂附了信,指名让人送往良国公府以及皇宫去问平安。
这信送出去,竟然是石沉大海一般,也不只是小吏根本没当回事,还是城内真正已经乱成这样了。蕙娘和权仲白都觉有些忧心,正要再去摇动绳索当面盘问守门兵丁,才到了城下,忽见城门开了一条小缝,数位骑士飞鱼服旋风般地卷了出来,大叫道,“权神医何在!”
权仲白叫道,“这便是了。”
数人遂忙命权仲白上马,知道蕙娘和桂皮身份后也让了马出来,待要入城时,许多兵士都叫道,“神医,带我们一起进去!”
那骑士们便喊道,“你们外城死人少了,便多住些时候,里面更糟哩!”
只一句话,便把众人吓住了,眼睁睁看了一行人卷入内城关了门,方才议论一番,悻悻然地散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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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急迫地进来接人,很明显是高层出了事,权仲白入城后,方才在马上沉声问道,“是谁出了事?”
“宫中许多人都得病了,皇上现在已经去香山暂避,”那骑士道,“倒是五皇子……是昨日发病的,贤妃娘娘快哭晕过去了,听说您传信说外城瘟疫已经步入尾声,赶忙地就把您给接进来了,反正现在内城也在发病,压根就不少您这一个两个的。”
这……在鸾台会的计划里,也算是瞌睡就送个枕头了,蕙娘忙问道,“其余的皇子没事吧?”
“倒是都暂时没事,全在香山里封着呢。”那骑士叹道,“倒是皇女没了两个,后宫中没名分的宫人、有名分的妃嫔,也有许多都没了。”
一路疾驰一路问时,蕙娘才知道原来两府灭鼠毕竟是有效的,大户人家,屋舍广大,而且存粮也多,封门以后真的可以做到不和外界往来,在内城的疫情中都是平安无事。各亲戚有照他们办法行事的,人口损失也都极为轻微,只是皇城阔大,如何去灭鼠?倒是真死了不少太监宫女,不过皇上前几日就避到香山去了,皇子们多数也都跟去,有些皇女就没顾上,留在了皇城里,接受了鼠疫的肆虐。
当然,香山那一带也不能说完全太平,起码五皇子就是在香山发病的,现在冲粹园里也有人开始发病了,所以皇上还在酝酿着再度转移去早已冷落废弃的承德行宫。现在国家政务完全靠还坚持上班的内阁来维持,六部亦顽强地坚持着,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阁臣们有因疫病倒下的。
说完这些,差不多也快出城了,明显这些骑士是要把权仲白直接送往香山。蕙娘心念急转,眼看到了城门边时,忽然勒住了马头,冲权仲白叫道,“你去香山吧,我还是放心不下,想要回家看看!”
救人如救火,更何况蕙娘的要求无比正当,权仲白没有二话,众人更不会干涉,马蹄声再起,一行人狂风骤雨一般地又出了城门去得远了。
蕙娘驻马在城门前出了一回神,见四周寥落无人,压根无人注意自己,又思忖了片刻,便慢慢地拨了马,往平国公府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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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垂死
权仲白在城外多日,虽说身体辛苦,但精神世界倒是十分简单,每日里便是做点体力活计,吃的倒是管够,他也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又有一身的养生功夫,因此竟不十分劳累。此时和一干人快马奔到香山,亦不休息,而是直接排闼而入去看五皇子。
他本人能从鼠疫中生还,而且和其余生还者的羸弱表现不同,因几人患病时间比较早,恢复得还是比较好的,起码没有出现周身肿大的可怖形象,在别人眼里,便是又一次医术通神,连鼠疫都能治的表现了。因此诸多服侍宫人,乃至养娘等人,对其都报以期盼的眼神。可权仲白推门一看,见其颈部已是高高肿起,整个人在床上闭目浑昏睡,明显发了高烧,便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救了,药石罔效,看天命吧。”
这话一出,五皇子养娘的哭声顿时就大了起来,她毕竟出身小户人家,比较有些粗陋气质,此时见五皇子惨状,又觉权仲白这结论下得太快太直接,便一边哭,一边唱歌一般地道,“到底是得了病,医生连脉都不摸,瞧一眼就要走……”
权仲白心绪正不大好,眉头一拧,便道,“怎么,你以为天家子嗣命就更强?外城多少人都是这样等死的,若有药,我不救他们?老实告诉你,这瘟疫在没发作前,倒也许还有药能预防,一发作起来,药石罔效!不给你开药,是怕他在去之前太受折磨!灌药呕吐,你当很好受吗。”
这话说出来,乳母如何能受得了?权仲白一回身见牛贤妃也站在门边,微微一怔,便放缓了语气道,“娘娘,你何必又来此地了,这病,是会过人的。”
“儿子女儿都没了。”牛贤妃看来已完全不像是凡俗中人了,神色都隐隐有些飘飘欲仙的意思,她呓语般道,“三个孩子,没一个能养得活。过人不过人,怕什么?”
权仲白没想到去世的几个皇女,居然有牛贤妃所出的大公主,他不禁微微一怔,也有些可怜牛贤妃,低声道,“娘娘请节哀,这病一发,一家全葬送进去也是常见的事。外城多少人家合族都没了,您能保住性命,终归是一件好事。”
牛贤妃踱到五皇子身边,在他身边坐了,爱怜地拿手绢轻轻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口中曼声道,“乖孩儿,就快解脱了,就快从这苦海中脱出去了。”
权仲白见此,也只能摇头不语了。他扭身退出屋子,站在院中道,“现在静宜园内有多少人,五皇子的院子封闭起来没有?他现在这样倒也许还不会过人的,但若发起高烧开始咳痰那就难说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现在的香山内部也是各自为政,皇上学了许多大户人家,把自己禁闭起来,院中处处放置硫磺等灭鼠物事,吃用之物全从内出,有什么事,只能隔着墙大喊来传递消息。和他一起被禁闭在屋内的,除了服侍的太监宫人以外,只有封子绣一人。
至于牛贤妃,本来也是另外自己一处的,只是听到了五皇子的消息,坚持要过来看顾。余下的权德妃、杨宁妃,因一个孩子还很幼小,另一个孩子实在需要照顾,倒是都和儿子被关在一起。现在还是一切安好,没听到什么别的消息。
按说以权仲白和皇上的消息,这时应该是要进院子里请安顺便扶个平安脉的,甚至于如果事发时他在城内,多数也会被带入院子里一同坐监。但现在他是从疫区回来,自然没有面圣的缘分了。权仲白连院子的门都近不了,只能使人去问皇帝脉象,传话道,“硫磺味道刺鼻,皇上你肺经不好,只怕不能久闻这个气味,还是换一种办法灭鼠吧。”
接连说了几声,院内都是寂然无声。权仲白虽说看透李晟,但至此也有几分心冷,长叹一声欲回转时,院内已有人大声喊道,“权神医来了吗?权神医一家可还安好?”
传话人回说安好以后,那人又道,“如此幸甚!皇上在里头一切也好,只是担忧友朋亲眷,听说权神医无事,皇上很高兴!”
就算只是一句客气话,但权仲白和皇帝相交多年,彼此总有一份淡淡的情分,听说此语,想到将来,心中不禁又有些不是滋味,叹一口气,亦无别话相问,只说,“香山现在也不算是疫区,得闲多在院子里走走,多晒晒太阳!”
言罢,便自回去看五皇子。各宫妃嫔,听说他来了,倒也陆续都遣了喊话太监,远远地在墙外给权仲白喊话。
五皇子的病情恶化得比较快,到了晚上已经开始大量咳痰。即使权仲白此时也都不敢近身了,只能退出屋外,唯有牛贤妃丝毫都不嫌弃,依然守护在侧。她似乎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唯独为五皇子惨状触动,屋内隐隐偶然能听见她的嚎哭,都道是,“吾儿好苦,吾儿好苦。”
到得下半夜,五皇子的咳嗽声再难听闻,权仲白不免暗暗皱眉,因从咳嗽到去世,怎么都还能有几天时间的。正在猜疑时,牛贤妃已在屋内喊道,“吾儿解脱了,吾儿解脱了!”
她话中欢悦,居然出自真心。五皇子的养娘却再承受不住,往前扑跌而去,坐在台阶上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