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起来比太后还要再高一辈,是三四朝的老人了,这番话说出来,不远处的太后都露出聆听神色,老人家似乎也是想起了前尘,眉眼柔和了些,也接口道,“说得是,当时的热闹,那才是真热闹呢,场面还要比现在更大得多了。宫中都夸宁妃、贤嫔、贞贵人会操持,其实那是没赶上好时候。安皇帝那时也罢了,他爱修道,究竟不讲究了。武皇帝年间,贵妃娘娘要赏花,慌乱间盆栽不够,大冬日里扎了绢花上去,隔了远看过去,十几里的池子边上,都是姹紫嫣红,好一片花海,数九寒冬,同春三月也差不离。那时候,我才刚是太子嫔身份……随娘娘在凤舟上看着,同李夫人的心情,也是一样,那才真真是叫做巧夺天工呢!也是皇儿粗疏,这些年来竟都不讲究,宫里这些孩子,这么些热闹,就当稀罕来看了。”
说着,便啧啧赞叹,牛贵妃笑着道,“您老人家见识这样广,我们哪里比得过呢。您就只拿我们取笑罢了,正经儿带着我们乐一乐,您又懒得费那个心思。”
她的眼神闪闪发亮,平日里粗粗疏疏的人,此时也渐渐有了些尊贵的气质出来。权夫人和蕙娘笑着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太后也是深悉这个侄女的性子,稍微一提武宗年间王贵妃的气势,牛贵妃这个生日,便立刻过得很憧憬、很有盼头了。
李夫人却又摇了摇头,她倒不如太后的安闲,多少有些怅惘,“那一年我也随着王贵妃娘娘在龙船上呢,花是真好看,可那些个皇子皇女们,在岸边钻来钻去,不是扯坏了真花,就是把绢花给点着了。二三十个孩子,吵得贵妃娘娘头疼……现在想来,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热闹。安皇帝年间,已经在感慨前朝了,没料到如今,连安皇帝年间都赶不上,御宇十年,宫中方才两个皇子一个公主,怎不叫人感慨呢?”
太后一开腔,周围人自然安静下来。也正因为如此,李夫人的这句话,四周人都听得真真切切:皇嗣繁荣,起码立嗣时选择就多,争夺再激烈,那也是有得选。现在宫中就两个皇子,就是如今的场面再热闹、再奢华,似乎国运也都显出冷清凄切来了。
一时间,就连太后面上的笑容,都慢慢地凝固住了。牛贵妃不快地冲李夫人递了个眼色,却也不能如何,只是眼珠子一转,又指着牛贤嫔笑道,“也不好这样说,哪里就只有这么几个呢?琦玉妹妹这儿不是还怀了一个吗?”
牛贤嫔本来在人群中坐着,压根没显出来,被牛贵妃这么一指,众人顿时一阵哗然,她立时就成了人群的焦点。一阵恭喜声中,她也免不得双颊生晕,冲族姐发娇嗔,“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没打算惊动人的……姐姐就只把我拿出来说。”
牛贵妃一不做二不休,又把白贵人、郑选侍等人都喊到跟前来,笑道,“都是刚有喜讯的,今年意头好,才开春就有了这样多的好消息。想来啊,没有几年,母后也要嫌孩子多,吵得头疼喽。”
后宫中的确很少传出这样的好消息了,众人再一阵喧哗,连李夫人都真心露出笑来,连声贺喜,牛太后颇为吃惊,“还真瞒得住,有好几个,连我都不知道!”
牛贵妃便笑道,“儿臣奉钦命照料后宫,自然要多上点心思,把姐妹们都照看好了。她们怀胎日浅,还不是十分把稳,没必要惊动母后,故此便没有提起。今儿既然说到了这一茬,便也和大家同乐。”
说着,就举杯祝酒,含笑道,“以此杯,祝我天家子孙昌隆,绵延万代!”
牛贵妃上位不久,宫中就接二连三传出喜讯,这对她的形象确有积极作用,起码从前废后在位时,后宫就显得十分荒凉。方才一番对话,她应对得又妥帖,尽显贵妃风范,这一次,应和她的人,便更显得心悦诚服了。连李夫人都笑道,“倒是我孟浪了,该打、该打。”
“打亦不必,夫人罚酒三杯是真。”牛贵妃趁热打铁,和李夫人开玩笑,又喊百戏上前,“变个戏法,为夫人祝酒。”
气氛顿时重又闹热了起来,不断有人离席敬酒,权夫人捏了捏蕙娘的手心,在她耳边低声道,“是腊月前后开戒了。”
皇上是去年五月病的,他肺痨高烧,总要控制病情,将养个半年就到腊月了。从这一批孕妇的怀胎时间来看,皇上应当是有意识地要培育皇嗣了。显然,他对二皇子也远未十分满意,还想着给自己留些后路。十年二十年后,牛家命运如何,还很难说。就因为牛琦玉在这一波浪潮里也跟着沾了沾光,便如此洋洋得意,牛家人的心机,也还和从前一样,玩得很浅薄。
但深邃又如何?浅薄又如何?只要牛贵妃还是这样踩死婷娘,权家就得和牛家做对到底。蕙娘也懒于多想,甚至懒得去揣测昂国公夫人究竟是什么立场,她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权夫人的意思,也明白权夫人的焦急,便不再搭腔了。一时也有些人过来祝酒,权夫人自然要打叠笑容,一一应酬,蕙娘亦要跟在一边帮手。不多时,吴兴嘉也过来给李夫人敬酒,她低眉顺眼地,满口,“谢世叔祖母指点我处世之道。”
显然,在新年朝贺以后,牛家也是痛定思痛,反过来做了一点工夫。李夫人满脸慈爱地笑意,按着吴兴嘉的肩头道,“你是个懂事的,我稍加点拨,你便出来了……”
她唠叨得有味儿,吴兴嘉也低头听得入神,未几,似乎是脖颈酸痛,她微微地一偏脸儿,便勾着唇给蕙娘送了道眼风儿,不紧不慢地接过了李夫人的话头,“您说得是,家里人口多、妯娌多,亲戚多,侄孙女儿要学的还多着呢,平日少不得您的指点……”
这三个多字,吴兴嘉咬得特别重,虽然再未瞧蕙娘一眼,但蕙娘心知肚明,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的确,焦家和良国公府,都算不上人口多,如今在京的妯娌,更是从缺。她也听了些风言风语,说她太独,过门没几年,就把兄弟们排挤得呆不下去了……吴兴嘉还是那样,每回见了面,都要想方设法地踩踩她,论爵位她踩不住了,便还是回到老路子上,来踩她的背景了。
时至如今,她已懒得和这位少奶奶计较,正要侍奉着权夫人起身也去敬酒,背后忽然有人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蕙娘回了一眼,却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宫人,冲她行了个礼,低声道,“少夫人,我们公主有请呢。”
如今宫中的公主,也就是福寿公主了,牛贤嫔的那位小女儿,还没有册封呢。蕙娘心头一动,同权夫人打了个招呼,方才随着那小宫人,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福寿公主也没走远,只在抄手游廊上站着,寻了根柱子挡着而已,小姑娘沉着脸,看来颇有几分心事,目注蕙娘一路走来,见她要行礼,也只是一摆手,胡乱点了点头,便算是招呼过了。
对她的来意,蕙娘也算是有几分猜测,她并未说话,只是闲着在栏杆上靠了,透过窗户往殿中瞧去,也觉得里头那些个打扮精致的人影,走动说笑,虽未闻声,却极生动,仿佛是一出皮影戏般好看。看着看着,便不禁有几分出神,过了一会,福寿公主一声轻咳,她才回过神来。
“吴家最近和昂国公定了一门亲。”福寿公主却未先说正题,而是顺着蕙娘的眼神,望向了殿内东北角,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昂国公的小孙子,一向是最得宠的,可习武不成,要求个体面出身也不容易。武官人家想考科举,谈何容易,吴家这门亲事说得好,一下就拿住了李夫人的软肋……”
这些事,蕙娘要不去刻意打听,可能还真不知道,福寿公主说来却只是闲闲一笔:看来,这位公主和牛贵妃的关系,处得还算不错,也不算是笨到了家。蕙娘想到此处,不禁微微一笑,福寿公主看在眼里,有些郁闷,她的口气又淡了几分,“我知道你笑什么,你笑我也有软肋,被人拿得准准的,便犯了糊涂,做了人手里的枪不说,这被坑了,我还无处去说理去……”
“公主年纪小,”蕙娘肯定不能让公主太下不来台,她宽慰福寿公主,“不知人心险恶,吃个亏也是有的。好在这样的事,终究也无伤大雅,在京城里吃这一课,比在草原上要好得多。”
“你倒是都看明白了。”福寿公主对她,终究是有三分心结在,她的语气有点刁蛮了,“你倒是说说,我来寻你做什么的?”
“公主寻我,自然是给我赔不是的喽。”蕙娘悠然掠了掠浏海,心底忽然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还格外放缓了,好似福寿公主是文娘一般,犯了错要赔罪,有些不好意思,这点小心思又被她看穿了,她这个做姐姐的,便格外显得宽宏大量起来。“难道我说错了么?”
福寿公主清丽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狼狈,她咬了咬牙,终究是狠声道,“你说得对,我从前不懂事,只知道镜花水月地做些傻梦,如今醒转过来,才知道今是昨非,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说着,竟真敛裙要给蕙娘行礼,蕙娘忙站直身子肃容扶住,沉声道,“仔细人家看见!”
她一边说,一边连忙去看殿内动静,见一时也无人注意到这里,这才松了口气,埋怨福寿公主,“说你懂事了,却还是这般孟浪。那件事很禁得住琢磨么?这要被有心人看见了叨登出来,万一传出去了……迎亲队可就在京里呢!”
被这么一埋怨,两人间的距离倒是拉近了不少,蕙娘见福寿公主有些赧色,便放缓了语气,和她拉家常,“一整个主意,都是达家那位贞宝姑娘给你出的吧?”
福寿闷不吭声,眼底闪过一丝恨意,蕙娘眉头微皱,又道,“事后你去宣她,她人已不在京里了?”
“没找到,说是被送回老家去了。”福寿公主的一句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垂下脸不和蕙娘对视,仿佛是不愿将自己的难堪暴露在人前,“我素知自己命苦,没人疼没人爱,可也没想到,连个失势的寒门女儿,都敢来算计我、欺负我——”
“看来,是到南边去了。”蕙娘却没搭理她的话头,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一计也的确精彩……就是吃定了你不能明摆着和她为难。”
“去南边了?”福寿公主微微一怔,顿时也会意过来:达家人骗她出面,把人家夫妻感情给挑唆得破裂了,当然自有所求。达贞宝去南边,肯定是追着权仲白去的。她更恨得咬牙切齿了,“这个没皮没脸的小贱人,就上赶着给人做妾——”
蕙娘笑着望了她一眼,只不说话,福寿公主却是货真价实地打了个磕巴,她的脸忽然间就红透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蕙娘问,“被你哥哥数落了吧?她是怎么和你说的,你为什么就会纳了这一计呢?”
“是……是她说,神医性子傲,若和你吵开了,必定不愿在京城待下去。我再求哥哥,哥哥心一软,说不定就把他派去送嫁……”福寿公主一边说,一边叹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信了她,当时她说起来,要比这样可信得多了。”
“那便是她的过人之处了。”蕙娘望着福寿公主,倒有几分同情她了。“人笨一点也不要紧,最重要是能谨守本分,有自知之明。以你的身份,背靠着大秦,只要你能安稳度日,别生异样心思……”
别生异样心思,又能如何了?还不是要在草原上,看着罗春和他那几个大夫人的脸色过活?蕙娘说到这里,也觉她有些可怜,她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倒是福寿公主点头道,“吃一堑长一智,小樱劝了我许多,我也想通了。这世上没有谁能救我,从前我不过是自欺欺人,到了那里,不比别的地儿,我是没有得选,只能依靠自己了。”
她探头看了看殿内,又稍微转了转身子,让柱子完全遮掩了她的身形,便端正了神色,冲蕙娘拜了下去,口称,“福寿知错了,请嫂嫂恕我这一次。”
蕙娘自然把她扶起,却不提原谅不原谅的,只是略有些好奇,“咱们这个月也时常见面,怎么就是今日,你说了这一番话?”
福寿公主面上又是一红,她强作坦然,“是哥哥点了我几句——他倒不知内情,只说我不该赏你那枚蓝宝石,说,我是讨好错了人,其实不该讨神医的好,该讨你的好,宜春号在北戎,也是有分号的……小樱也一直劝我……”
蕙娘已经全明白了——皇上知情不知情,那还是两说呢,他把福寿公主打发过来,倒真有些赔罪的意思,毕竟福寿到北戎以后,她自己的生活不说了,如要便利,少不得宜春号的人给带这带那,就是她属下那些人,难道就不想依靠宜春号,在草原上落稳脚跟?这种事又强迫不得,宜春号出力不出力,全看她的一句话……嘿,也难怪福寿今日,是一定要拉下脸来赔罪了。错过今日,恐怕到出嫁前,她也很难再找到机会来说这一番话。
对达贞宝手里的这杆枪,蕙娘并无多少反感,她和文娘接触惯了,对小少女的这点心思,了解得淋漓尽致。福寿顿悟过来后,心里要没有几分愧疚,恐怕就是死,都不会真的给她行礼赔罪,至于那些负气话语,纯粹出自她的小性儿而已,她亦懒得计较,只是这一关,却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过去了。
“你这一犯糊涂,便宜了达家那位,倒是给我添了许多麻烦。”她便似笑非笑地说,“如今行个礼,便要我把这事给放下了?你的权神医负气跑到广州去了,日后少不得还要我哄回来……我恨你还来不及呢,你还想我帮你么?”
福寿虽然年纪小,还浅了几分,但终究不是愚笨之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醒悟过来。虽然蕙娘话意严厉,但语气却很松动,她也没有当真,反而很上道地一咬牙,要和蕙娘做交易。“福寿不才,但也能为嫂子效犬马之劳,赎些我的罪过,嫂子族里那个婷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