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谢迁不待见张苑,但出于礼数还是起身相迎,而张苑脸上则带着几分自得的笑容,好像他的地位已凌驾于眼前这些大臣之上。
简单见礼过后,张苑道:“诸位大人请坐吧,咱家奉皇命主持今日军议。”
杨廷和相对直白一些,问道:“是何军议?本朝并无如此传统。”
这话多少有些不敬,张苑没着恼,笑着道:“杨大学士问得好,咱家其实也跟陛下请示过,按照陛下之意,这军议便是在陛下不出面的情况下,由诸位共同商讨军国大事,暂定只要有重大事务便会请诸位来,至于兵部那边……兵部没来人吗?”
本来张苑要点兵部代表的名字,突然想到有资格出席的沈溪还在家,称病不出,兵部左侍郎陆完又领兵在外,等于说涉及兵马调动这种事情,作为事主的兵部却没人出席。
李兴过来道:“张公公,之前陛下之意,只有各位尚书才能列席,因而未派人去吏部和兵部通知。”
张苑竖起手来,道:“无妨,今日便由诸位商讨,若将来有需要,可能会让沈尚书前来,或者由吏部和兵部中人代劳。诸位请坐,开始议论吧。”
杨廷和多少有些不甘心,望着谢迁,似在等谢迁表态说这会议不合理法。
不过谢迁却神色淡然,先一步坐下,一语不发。
张苑本想往主位落坐,但见已被张懋和谢迁占据,他也没脸靠前,只是悻悻然找了张椅子在一侧坐下,再道:“诸位大人,这里是地方上几份呈奏,有从内阁递上来的,还有前线将领的密奏,诸位看过后给点意见吧。”
在场很多人好奇地打量张苑拿出来的奏本,对于内阁转呈的公文他们没多少好奇心,在意的是所谓的密奏写了什么。
照理说大明所有上奏都要通过通政司,但涉及军情上报,朝廷有严格的保密机制,会出现战时上呈密奏的情况,并非是正德朝首创,不过这次上密奏的却都是朱厚照身边亲信,在外领兵并通过这种方式传递军情的其实只有许泰和江彬而已,连马中锡都不会走这条途径。
张苑将几分奏疏拿过去,放在桌子上,先逐一看过,再传递给身边人,每人阅读的时间不长,只能粗略了解内容。
等一圈传递下来,后续人还没看完,张苑已迫不及待道:“诸位大人想必看到了,地方平叛并不那么顺利,这还只是对付京畿周边的叛军,中原之地的叛匪数量有数十万之众,若任其发展,将来兵马数量多达上百万都说不准。”
谢迁没作声,杨廷和先开口了:“之前朝廷已接连派出几路人马,加上地方卫所,总数数十万之巨,难道还要朝廷另行派兵?”
杨廷和接连两次出来代表文官说话,让张苑心生戒备,暗忖:“谢老头自己不表态,让杨介夫出来说话是何用意?”
杨廷和说完后直接瞪着张苑,似在诘问。
张懋却主动接过话茬,微笑着说道:“介夫问得不对,有乱就要平,不管出动多少人马,能及早平乱才是重点。何况陛下是让咱们商议,而非说要直接调兵……群策群力,谁有想法直接说便可。”
“对。”旁边有人应声,附和的基本都是夏儒和张子麟这样本身政治上没有倾向的中立派。
至于旁人,就连平时跟谢迁走得近的杨一清都没多发话。
张苑道:“张老公爷说得极是,陛下让诸位商议,有何想法尽管畅所欲言便可,陛下没来,平时可能会顶撞的话,现在不需多避讳,不过由于最后要上奏陛下御览,所以诸位还是要多思量,尽量做到不跟陛下的想法冲突。咱家这是替诸位大人着想,可别怪咱家多嘴多舌。”
张苑表现得很和善,好像在帮在场大臣,但有心人都知道,在沈溪不来的情况下,主要矛盾便是内阁跟司礼监产生,也就是说真正的矛盾焦点在谢迁和张苑身上。
张苑发言后,在场人面面相觑,都在等其他人出来说话,不过就连之前发声的杨廷和也不言语,好像在等一个有份量的人接茬。
张懋像个老狐狸一样笑而不语,目光落定在谢迁身上。
“咳咳。”
谢迁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声音不急不慢,“这中原之乱,从前年冬天便开始,胡重器带兵暂时平息,却因朝廷出兵西北令其做大,如今派出数路人马,看起来控制局势,但平叛大军只能守住外围,无法伤叛军根本,反倒是叛军在齐鲁和南直隶发展壮大,有北上和南下等数支主力……”
谢迁的话,基本是在场人能看到的,不过是做出总结。
张苑见谢迁开口,毫不客气,直接质问:“那谢大人觉得当如何平叛?是靠地方人马,还是继续调京畿守备兵马南下?又或者从边军调兵?”
谢迁道:“老夫的意见从开始就没变过,要平叛,便以最懂兵的沈之厚领兵,至于要调哪里的人马……由他自己来定。他愿领兵,老夫对出兵细节绝不干涉!”
谢迁把话撂下,也算是对周围的人表明态度。
在场多数人都知道谢迁一直以来希望沈溪出京城以避开朝中上下对其非议,似乎觉得谢迁的话没有新意,只有杨廷和等极少数人才知道,其实谢迁在关于是否调沈溪出征的问题上也经历过心态上的反复。
杨廷和忍不住打量谢迁,似对谢迁的态度变化有所不解。
张苑没发话,脸色不太好看。
张懋叹息道:“于乔,你的心思谁都能理解,让之厚去,总归是最妥善的方法,不过之前几年他长期在外领兵,好不容易回京城清静几日,便又让他披挂上阵,是否对他有所不公?”
张懋的话,听起来是在为沈溪叫屈,但明眼人却可以感觉出,他说的近乎就是废话,他自己的意见根本未曾清晰表达出来。
谢迁道:“为朝廷做事,义不容辞,换作你我也一样,不是说朝廷非要用谁,他领兵在外跟如今这般装病不出,有何区别?”
此话之直白,令在场人等都不太适应。
尽管很多人知沈溪并非是真病,但此话被谢迁当着众多人的面说出来,完全不给沈溪颜面,也让在场人觉得,谢迁这是有意针对沈溪,要把文官内部矛盾激化,反而会便宜张苑或江彬之流。
“那此事可再商议……”
张懋又说了一句没营养的话,说是商议,其实就是暂时不表态,或者在跟皇帝的提议中也不要列上。
张苑却笑了笑:“为何要从长计议?干脆早些定下,谢大人是觉得沈大人出征是当前最好方略,此非咱家曲解,是吧?”
他脸上的笑容似在跟在场人表明他有什么阴谋诡计,很多人心里打怵,觉得张苑是利用谢迁来对付沈溪。
一些人心想:“沈之厚在朝,对那些有野心之人到底是一种震慑,张苑一早就想仿效刘瑾成为朝中只手遮天的人物,这样的人怎容得下沈之厚?倒是谢于乔跟沈之厚不对付,实在没必要,你谢于乔就算再专横,到底不是要找接班人?”
谢迁听出张苑话语中有利用他的意思,依然很坚持:“若此事成行,自然再好不过。”
杨廷和出面道:“谢老,此事是否容后再议?”
本来杨廷和完全站在支持让沈溪出兵的立场上,但现在当众商议此事,又觉得张苑背后隐藏有阴谋,杨廷和便觉得谢迁可能是被张苑挑唆,便直接提醒,大概是让谢迁冷静下来再做详细商议,而非急切间做出决定。
张苑笑道:“杨大学士这是作何?你莫非是要替谢阁老做主?”
杨廷和怒气冲冲地瞪了张苑一眼,却没发作,谢迁则神色淡然,一抬手道:“老夫的意见便是如此,既要将会议结果告知陛下,这个建议可以记录下来,谁有意见的话请直说,或是直接上奏陛下知悉。”
……
……
沈溪人在府宅内,也得知了宫里正在进行一场关系中原战场的会议。
这场会议虽然他非主导人,却因会议的形式乃是他之前跟朱厚照提过的,明白朱厚照不想理会朝事,又对谢迁和张苑等人不放心,所以干脆自己不出面,让大臣自行商讨,最后再结果汇总到他那里去,算是一种“创新”。
此时沈府,沈溪正在接见一位宾客,或者说是他的老朋友,苏通。
苏通这次是主动来访,本以为见不到沈溪,却直接见到沈溪本人,苏通来见沈溪的一个目的,是有关皇帝接下来的安排,朱厚照想让苏通和郑谦随军出征,却并没说要跟谁一起出征。
“……沈大人,听陛下之意,是要再派出人马,在下跟郑兄到底没有行军作战的经验,只能先打探此事缘由,或者是否有机会推搪?”
苏通很为难,他只是举人出身,此番安排到兵部当差,就是朱厚照给他二人提供的便利,让他们可以跟着沈溪做事,累积资历,至于这次皇帝有意让他二人出征,他们自己没琢磨清楚,沈溪却知道,这是朱厚照想重点栽培苏通和郑谦的征兆。
皇帝要栽培亲信,之前已派出江彬和许泰等人,现在又将苏通和郑谦送出京师,大概意思其实已很明显,就是让他二人在平叛中获得功劳,回来后委以重任。
沈溪道:“若是你跟郑兄随我一起出征呢?”
“啊?”
苏通惊讶了一下,问道,“沈大人没开玩笑吧?您现在……若是能跟随沈大人您一起出征固然是好,但就怕太过勉强。其实在下来找您,也并非是……唉,真不知该如何说起。”
苏通生怕沈溪误会他是来当皇帝的说客,鼓动沈溪出征,所以想为自己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沈溪却显得无所谓,道:“其实在下有意跟陛下请奏出兵,中原叛乱已经超出之前的预估,若再不及时平乱,会极大地影响民生。”
苏通道:“若沈大人要出征的话,在下跟郑兄倒是愿意在帐前效犬马之劳。”
沈溪点了点头,道:“如此一来,苏兄也就不用多担心,回去后做一些准备便可……出征可能要延后几日,陛下跟舍妹的婚事即将完成,而我也会在这一两日上书陛下。”
“好,好。”
苏通终于释怀,虽然他并不想随军出征,不过想到是跟着此前从无败绩的沈溪出去,心中到底安定下来。
跟着旁人是否得到军功难说,跟着沈溪近乎就是去白捡便宜的,连不可一世的鞑靼人都不是沈溪的对手,还担心一群毛贼会对自己的安全造成威胁?
沈溪再道:“准备最好充分一些,苏兄你最好养精蓄锐几日,若有机会面圣的话,也跟陛下多提点几句,便说我非因为其他原因而出兵,只不过是忠君体国,为大明效死命!”
……
……
宫中会议还在进行。
在有了谢迁的态度后,剩下的事只是走过场,所有调兵方略都不及让沈溪带兵实在,这道理所有人都明白。
但这话怎么跟皇帝说,对大多数人而言是难题,现在问题似乎解决了,皇帝给了机会让臣子商议,话由首辅大臣开口,而司礼监掌印太监很有可能会顺着首辅的话跟皇帝说,如此便解开谁去进言的难题。
有关沈溪领兵是否最优方案,在朝中多有议论,至少有一点在场的文臣武将知道,那就是让沈溪领兵总归不是坏事,既能解决文臣内部的纠纷,又能给地方平乱将士带去鼓励,让流寇心惊胆寒……
会议差不多快结束时,张苑做总结道:“……陛下如今对平乱之事非常看重,之前虽有坚持,到如今都可权宜变通,若是诸位觉得有些话会唐突陛下而不便说,那就是不忠不孝!”
这话大概意思,还让在场人等提出更多进言,大有转告进言之意。
不过除了谢迁外,其他人还没谁愿意跟皇帝的意愿顶着来,张苑的话没得到更多反馈。
张苑多少有些不悦,道:“诸位既然没有更多的话对陛下说,那咱家便进言两句,西北调兵刻不容缓,此番不但要从宣大一线调拨,连偏关,甚至更远的三边之地,也会调拨人马,陛下要以举朝之兵马平乱,已经让那些贼人安稳过了个年,可不能让他们再过一年!”
杨廷和点头道:“既然朝廷决心平乱,总不会再经一年之久。”
张苑道:“谁不希望能早些将叛乱扫除?但也要看领军平乱之人是否有本事……陆侍郎的确是人中翘楚,不过在沈大人面前还是相形见绌,咱家此番在诸位大人这里没得到太多的建议,倒是记住谢阁老那句只能让沈大人出兵的话……”
说话间,张苑又在看谢迁,按照在场一些人的理解,张苑是怕谢迁回头不认账,说这话不是他说的。
谢迁清了清嗓子:“老夫衷心希望之厚领兵前去平叛,如此也算是对大明最好的交待,他入朝以来,做事的确鲁莽了些,但行军布阵从未犯错,如今中原平乱的领兵者中,有几位还是他举荐的,这些人没法做到尽快平息叛乱,他自己不出马接手这烂摊子,又能找谁?”
张苑笑道:“也是,也是,兵部尚书行调兵事,甚至危难之时亲自领兵,总归说得过去。诸位没意见吧?”
在场之人这才明白,张苑兜兜转转的目的,还是要让在场人等同意谢迁的观点,很可能是张苑觉得光靠谢迁一人的进言不起作用,就算皇帝也有意要改变之前的策略让沈溪出兵,但念及跟谢迁的矛盾,仍旧会断然拒绝。
但若是参加会议的人联名上奏,那成事的概率就会大增。
在场多数都是文官,他们对于行伍之事本就不了解,就算是对兵马调动布局等了如指掌的张懋和朱晖,真正亲历战场的机会也少得可怜,毕竟理论跟实践差距很大。
张苑道:“既然诸位没问题的话,那就联名吧。”
张苑还是把最终目的说了出来。
听到这话文武重臣基本上没什么太多惊讶的表示,有关沈溪出兵的问题从年前便在议论,到此时好像终于要有一个结果,至于是否由皇帝主导已无所谓,由张苑出面其实意义差不多,张苑代表的始终是皇帝的意志。
众大臣联名,最后皇帝再做一些象征性的拒绝和拉锯,很快事情便会定下来。
杨廷和似乎也明白什么,心想:“之前谢老已有改变想法,让沈之厚不再领兵出征,如今态度改变,大概与陛下授意有关,若谢老不出来发话,光靠张苑和在场大臣,怕也是无济于事。”
他望着谢迁,当发现谢迁脸上满是阴霾时,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随着众人开始起草上疏,再由谢迁带头署名,之后众人都将自己的名字签上去,就算有人不情愿,也不得不从众。
张苑不需要联名,在旁看着,脸上满是得意之色,道:“诸位大人,咱家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有意见最好现在提出来,还可以再行商讨,如果联名上奏后再说这并非你本意,那可就是欺君罔上,到时咱家也不会向着诸位。”
这话更像是在威胁!
谢迁不惧,但始终很多人还是很忌惮的,在大明,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地位也非寻常部堂可比。
如果人人都有沈溪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好说,关键是正德朝,大部分臣子很难见到皇帝一面,而张苑则可代天子朱批,更有面圣权限,若是张苑能将进谏皇帝的言路堵死,就是第二个刘瑾,至于刘瑾在全盛时有多嚣张,在场之人都有深刻的体会。
谢迁平时脾气很急,但在被张苑说话威胁时却只字不言,等他署名之后便坐在那闭着眼,好像是在闭目养神,他不说话也就代表文官不会跟张苑直接起冲突,至于五军都督府中人也都是识相的,四个人中领头的张懋就是老狐狸,至于崔元和夏儒则是靠裙带关系上位自也不会多提,而朱晖看起来是实干派的,但其实更无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