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一只脚已踏出轿门,这时又缩了回去。
前面的轿夫问道:“大人,是否还往豹房?”
“先回谢阁老的院子。”
杨廷和有些无奈地道,“若豹房有事的话,消息会第一时间传来。沈尚书的马车……总归追不上了。”
一个乘坐马车赶往豹房,还是先一步出发,一个则乘坐轿子在后面追,就算杨廷和的轿夫走得再快,始终追赶不及。
杨廷和叹了口气,在他看来,自己跟沈溪的区别也大概如这马车跟轿子一般。
……
……
沈溪进了豹房,甚至无需在门口等候,没人敢阻拦,他到豹房可以说畅通无阻。
沈溪到正院后,小拧子闻讯匆忙出来,见沈溪趋步向前,赶紧迎上前行礼:“沈大人,您莫着急,陛下尚未做好赐见准备。”
沈溪闻讯驻足:“陛下还没睡醒吗?”
小拧子没想到沈溪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摇了摇头:“陛下还在歇息,早上陛下……睡得有些晚。”
沈溪都把话挑明了,小拧子自不会遮掩。
沈溪道:“那本官先到陛下寝殿外等候,在前引路吧。”
小拧子赶紧摆手:“沈大人,您不能随便往陛下寝殿去,先去书房等候吧。请恕小人无礼,这是豹房新设的规矩,连小人都不能随便进出寝殿所在院子,实在没办法……小人一定会在陛下醒来后第一时间将您前来面圣的讯息传给陛下。”
“可以。”
沈溪最后还是点头,甚至不用小拧子带路,便轻车熟路往豹房侧院去了。
……
……
小拧子陪同沈溪到了书房后,便赶紧去跟朱厚照禀报。
到了寝殿才知朱厚照仍旧没睡醒,门外已经站了一群太监和宫女,平时朱厚照这会儿都已经梳洗更衣完毕,而今天居然还没醒,让伺候的人乱了阵脚。
一直等到掌灯,江彬才从里面出来道:“拧公公,陛下传你进去。”
小拧子急忙往里跑,进去晃眼见到朱厚照已从榻上下来,“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大声说道:“陛下,沈大人来了。”
“沈先生来了,是吗?”
朱厚照显得很疲倦,“有说过是来作何啊?”
小拧子回道:“陛下,奴婢不知。”
旁边突然传出个声音:“估摸沈大人是为谢阁老之事而来。”
小拧子吓了一大跳,这是丽妃的声音,他没料到丽妃会这个时候现身,心想:“丽妃莫非是侍寝了?她的身份见涨啊!”
朱厚照道:“又是谢阁老的事,他归家吐血后,已有多少人进言?那么多奏本,朕一概不想看,沈先生难道不知朕的心意吗?”
丽妃和小拧子都不说话,反倒是站在门口的江彬道:“陛下,京营兵马已于今日出征,即便沈大人前来,也无法将事情挽回。”
“沈先生来估计是说谢阁老之事,在朕决意出兵上应该是支持的,因为他从未上奏过。”朱厚照显得很自信,“让他等等,朕先洗漱。来人,为朕准备热水。”
丽妃道:“陛下,臣妾先告退了。”
“嗯。”
朱厚照点头道,“你先回去整理,朕晚些时候过去找你。小拧子,你不用在这边伺候,过去招呼下沈先生,如果知道他的来意,可以先一步来跟朕说。”
小拧子这才意识到朱厚照这会儿不太敢来见沈溪,因为在谢迁的问题上朱厚照是绝对理亏的那个,因为强行赶人而令谢迁吐血,这种事怎么看都是他这个皇帝胡作非为。
“是。”
小拧子领命而去。
……
……
小拧子告退,寝殿里只剩下伺候的宫女和太监,江彬却站在门口没走。
朱厚照看着镜子里的江彬,悠然道:“江彬,你到朕身边以来,朕没亏待你吧?”
“陛下对臣恩重如山。”江彬紧忙抱拳。
朱厚照点头:“知道朕的恩情便好,朕有可能会安排你出去做一件要紧事,会使你身处险地,你不会推辞吧?”
“万死不辞。”江彬道。
朱厚照又点头:“那好,朕便把这件事交给你,希望你不辱使命,帮朕把这件事给办好!”
……
……
等朱厚照到书房时,沈溪已等候半个多时辰。
朱厚照没有带任何人,无论是江彬又或者张苑都没有跟随他身后,只有先一步到来的小拧子一直在书房门口等候,但在朱厚照莅临后,小拧子也紧忙告退。
晃动的灯影中,只剩下沈溪跟朱厚照二人。
沈溪没行礼,甚至招呼都不打,闭着眼睛故意不看朱厚照,以体现他内心的失望。
朱厚照却笑呵呵地道:“先生怎么来了?听说先生生病了,朕还准备去府上探望,却是没想到先生倒是先过来……先生的病情没大碍吧?”
此时的朱厚照有些自讨没趣,但他没别的话好说,他明白沈溪前来并不是为了跟他进言,二人间的关系不知不觉跌至冰点。
沈溪道:“臣并未生病。”
“是吗?那就更好了,如此朕也能安心些。哈哈。”
朱厚照有些尴尬,想坐下来却觉得沈溪站着那儿有些不合适,颇有点手足无措。
沈溪再道:“臣听说,谢阁老病重,因吐血而卧床不起,陛下为何没去探望?”
“这个……”
朱厚照神色越发别扭,吞吞吐吐地道,“朕本想抽空去看看,但……先生可能不知,谢阁老的病……跟朕有一定关系,如果朕去探望的话,或许会被人说闲话,所以朕准备等谢阁老病情好转些再去。”
“若是谢阁老的病情一直不见好呢?”沈溪道。
朱厚照迟疑了,斟酌好字眼后才道:“朕自然会去探望……先生别为难朕,其实先生也该知道谢阁老因何而病吧?”
沈溪道:“那臣是应该知道,还是不应知道呢?”
这问题又让朱厚照非常尴尬,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却发现在沈溪面前有些词穷。
半天后,朱厚照稍微定了定神,蹙眉道:“先生有什么要紧事,还是快些说吧,朕没有太多时间。”
沈溪从怀里拿出一份奏疏:“微臣有两件事跟陛下奏禀。”
“说。”
朱厚照脸色终于正常了些,有一种解脱的感觉,终于不用再跟沈溪说那些让他尴尬的事情了。
沈溪道:“臣请辞。”
“咳咳……”
朱厚照猛烈咳嗽几声,道,“先生别开玩笑,你在朝中官当得好好的,为何请辞?如果朕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便跟朕明说,别这样啊!”
本来朱厚照以为事情过去了,沈溪该跟他说正事,谁知道上来第一件事就是请辞,这让他非常尴尬。
沈溪再道:“臣乃真心请辞,实在是因入仕以来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太过疲倦,想早一步回乡休养。”
朱厚照苦笑道:“先生才当了几年官?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先生年岁不大,又不是七老八十非要回故地当个闲人,朕的江山需要先生这样的能臣辅佐,先生难道就忍心让朕自己来打理这一切?”
沈溪道:“朝中有那么多能人异士,何须臣来相助陛下?”
“不一样,那些人虽然有一定的本事,但总归没法跟先生相比。”
朱厚照对沈溪异常推崇,挽留的决心也很大,“先生乃大明头号功臣,若非先生领兵出征,东南和西南之地也不会平定,草原也不会臣服,不会出现四海升平的景象……额,可能现在还有几个毛贼危害江山,但用不了多久便会平息。”
沈溪叹了口气,道:“但陛下始终无法做到勤奋治理,臣身为先生,未能劝学生回正道,乃是臣之过错,臣愿意请辞谢罪。”
朱厚照皱眉:“先生这话说的,朕没走在正道吗?这个……有些事可以从不同角度来理解,朕是没把所有心思放在打理江山上,也是因为身边有先生和谢阁老这样的能臣,朕想好好玩几年,等玩够了便安下心来,当一个好皇帝……”
沈溪打量朱厚照一眼,朱厚照被凌厉的目光一扫,忽然觉得自己理据不成立,悻悻地避开目光。
沈溪道:“臣请辞之心非常坚决,望陛下体谅。”
“朕不准。”
朱厚照的话也带着果决,想在沈溪面前板起脸,却底气不足,最后用坚决的口吻道,“先生如果再提请辞之事,朕要用一些非常规手段挽留……”
沈溪冷冷一笑:“陛下准备用何手段?将臣绑起来,又或者架出豹房,再或者下狱问罪?”
这话问出来后,朱厚照脸色非常尴尬,沉默半晌才叹道:“先生其实还是在怪朕对谢阁老用强,其实当时的情况,谢阁老非要在豹房门口求见,外边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朕已经跟他说了不见也无济于事,要是真在外边等一宿非出事不可,朕也是没办法了……”
朱厚照的辩解没什么说服力,自己都觉得理亏,因此见一见就可以避免的事情,非要闹得那么僵。但在来书房前他已经知道沈溪会质问他,心理上有所准备。
半天后,朱厚照鼓起勇气,道:“先生,这样吧,你先把第二件事说出来……这第一件事咱们可以慢慢商议,总归有折中之法,对吧?”
沈溪道:“第二件事,臣请陛下下罪己诏。”
“准了!”
朱厚照立即回答,等话出口才琢磨出来好像不太对,惊讶地问道,“什么?罪己诏?先生在说什么?朕有些不太明白。”
沈溪打量着朱厚照,虽然没说话,但那目光好像在说:“你不明白还答应得这么痛快?”
朱厚照脸色涨得通红,叹了口气道:“先生,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朕为了谢阁老的事道歉是吧?那朕明天一早……哦不,现在就去拜见谢阁老,您看如何?如果这都不能让你满意的话,朕再给谢阁老更多补偿,或者明日开朝议商议事情……”
此时的朱厚照慌不择路,一直给沈溪提条件,好像为了挽回沈溪的心不计任何代价。
沈溪道:“臣要陛下下的罪己诏,乃是因天下苍生所受苦难,各地的灾情和民怨,还有沿海倭寇肆虐等,陛下登基以来并未国泰民安,难道不该因此自责吗?”
朱厚照脸色很难看,显然在他看来,自己是明君圣主,并不觉得有什么过错,沈溪所提建议就像是在打他的脸一样让人无法接受。
不过面对沈溪请求致仕这种情况,朱厚照不得不作出妥协,道:“那这样,朕同意了,朕明天便下罪己诏!先生总该满意了吧?先生,咱先说好了,朕下罪己诏,你就不离朝,当作交换条件如何?”
沈溪摇头道:“这是两回事。”
朱厚照稍微有些惊讶:“先生,你不能这么啊,朕下罪己诏是听从你的建议,你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这样朕……会很吃亏。”
沈溪道:“陛下为安天下百姓而下罪己诏,乃是收拢人心,怎就成了跟臣交换的条件?”
“那沈先生你辞官,就是百姓愿意看到的吗?”朱厚照急道,“朕是没有太多时间管理朝政,不也是因为有先生在么?现在先生要走,那就是对天下百姓不负责任,朕绝对不会同意!先生分明是在要挟朕!”
朱厚照非常气恼,想跟沈溪讲道理,却发现力不从心,因为沈溪在他心目中地位还是很高的。
沈溪几乎可以说以一己之力改变了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不仅仅只是先生这么简单。
沈溪无奈摇头:“陛下所做之事非常有见地,未必需要臣这样昏聩之人指点,如陛下所言,若只是因朝中有能臣打理而令陛下不思朝事,那臣情愿请辞回乡,也是为让陛下能早日还朝,为天下苍生做更多的事。”
朱厚照道:“这算怎么个说法?先生你一走了之了,朕怎么办?朕能把大明江山打理好吗?先生你怎么这么不理解人呢?”
沈溪不回答,反而将两份奏疏举过头顶,一脸坚决。
朱厚照一咬牙:“先生,这样吧,还是跟年前一样,你先回家休养一段时间,让咱们都冷静一下,行吗?你先看朕的行动,朕绝对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朕既然答应你好好治理江山,就一定言而有信。若朕有食言,你再提出请辞也不迟,你看如何?”
此时朱厚照可怜兮兮,听起来好像在跟沈溪商议,不过更多是作出妥协和让步,大有哀求沈溪之意。
沈溪幽幽叹了口气:“臣一心为大明强盛,若陛下能理解臣之苦心,就不该留滞于豹房。”
“行,朕今天就回宫!”
朱厚照答应起来丝毫也不含糊。
沈溪道:“臣并非是要挟陛下,而是……”
朱厚照又抢白:“不管先生是什么目的,朕只看结果,只要先生不提致仕就好……朕马上按照先生所定方向发展,以后不用一旬一次上朝,每天上朝都行,什么经筵日讲一律都开,不就是当个明君吗?朕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先生来提醒朕,乃是大明忠臣,朕觉得先生这是鼓励朕当一个圣君明主,朕满怀感激。”
沈溪听到这话哭笑不得,心想:“这小子说起瞎话来不打草稿,言之凿凿就跟真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