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中的巨鼓,仍然屹立未倒,令人望而生畏。
多少年后,慕容轻尘回忆起这一幕,仍然感慨不已。
“我从这一战当中,学到了太多的东西。”他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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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天空,恼人的细雨,湿滑的沙石路面上寸草不生,乌鸦和秃鹫都在雨中敛了翅膀,藏身于岩石的缝隙中,神情严肃地注视着峡谷中默默行进的马队。高大的中原战马时不时在雨雾中打着响鼻,骑士长袍下贴身的皮甲永远都湿腻腻地贴在身上。
李昱一边不耐烦地拉扯着皮甲的束带,一边打量两侧嶙峋峭拔的石壁。一过归义关,他就感到浑身难受。这并不只是因为天气,或是地势;虽然高俪秋天的雨水并不多见,但百里飞云峡的险要却早有耳闻。再者说,他毕竟也算是身经剧战的军人。真正最让他不自在的,是过归义关时候,守将居然给他们送行。当时他压在队伍的末尾,最后一个过了锈迹斑斑的铁索桥,无意间回头望去,却见黝黑的关城上,四面玄色大旗的旗杆尖上都顶了雪白的缨子,仿佛刺破青天的四只白鸟,在沉沉暮色中耀着人的眼球,分外的突兀;而归义关的主将,大成朝的鹰扬将军笔直地站在最高的垛口前,顶盔贯甲,亲手擎着大旗,目送这三千人马消失在茫茫细雨之中。
这是大成朝军人给予出征将士最高的礼遇;而受到这种礼遇的将士,多半要一去不回。
正思量间,李昱便听到前面有人唤他。乌衣的传令兵伏在马背上,顺着岩壁一溜过来,“罗将军有令,四路兵马速向中军靠拢。”这三千骑兵,虽然分别来自四个不同的大营,但在七八天工夫里,就被罗扬林收拾得井然有序,行军扎营时候,表面上不按军制,但内里却捏成一个牢牢的拳头,蕴着不可小视的力量。一方面,这要归因于罗扬林治军有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三千骑兵都是八万禁军里的精锐,个个都久经沙场,根本不用军官多操心。
李昱一路压在队尾,等他赶到中军,其它三路兵马都已经聚在罗扬林的两侧。罗扬林身材并不高大,面色黝黑,声音沉厚,仿佛胸腔里有巨大的腔洞,每次张口都有嗡嗡的回响。
“到今天晚上,我们就能出到峡口,”罗扬林抬头扫视一遍身边四个副将,“地形马上就要开阔起来,招呼各自的弟兄们,把队伍收紧,约束马匹,别乱了阵脚。”
四个副将交换了一下眼色,年纪最长的一个问道,“既定队形?”这是禁军选锋营副将胡大成,本来就是罗扬林的手下。
罗扬林点点头,“对。”
四个黑点无声无息地向队伍两端散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仿佛在浊流间湮没的鱼。
走在柳京城南门的巡城官,东瀛军第一军团的副将松本直一郎极其讨厌这种湿漉漉的天气,他简直烦透了。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全部生活都在与他为敌。除了他之外,柳京城的所有达官贵人,已经统统离开了,参加丰田信雄大人派来的特使举行的欢庆胜利的大典。他们甚至可以看到天照大神的圣女的光芒之舞!据说在在整个典礼的高潮时候,圣女们三天三夜不停的光芒之舞最终会照亮整个北高俪的天空,让日月星辰都黯然失色。可是他,第一军团的第五号人物,松本家的正宗继承人,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空旷阴冷的塔楼中,看着窗外绵延不绝的淫雨,悲慨人生。
“大人,派去查探的人回来了,成军已然出动,前锋正奔柳京城而来。”一位武士进来报告道。
“噢?成军来了?有多少人?”
“大约三千多人,都是骑兵。”
松本直一郎觉得很兴奋。第一军团的兵力即将得到极大的补充,并且拥有一千骑兵,而他正是这一千锐骑的直接统领。在进入柳京的几位大名中,他们松本家是唯一拥有骑兵的一个,虽然在大量使用铁炮的武士眼中,骑兵已经是陈旧的产物,它代表了旧时代的落后军种,走向无遮无拦的平原去送死。“那些腐朽的脑袋,就该烂死在夜沼腐臭的水草里。”松本直一郎不屑的想着。成军的前锋部队,三千名骑兵,这是松本直一郎自从军十年来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中原人的骑兵。一想到这点,他的心中就有些不安的躁动,还有点隐隐的兴奋。
李昱骑在马上,不动声色的看着对面,他注意到对面有人影闪动,但根本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此时李昱对这些东瀛人不禁有些小视,难道他们真是从小只知道爬树,一个个天真的发傻?轻视对手是军人大忌,他暗暗的告诫自己。
罗扬林也有些诧异。根据地图显示,他们的骑兵已经逼近了飞云峡的喇叭口,再往前走十里,两侧的山崖就到了尽头,在低矮平缓的丘陵带中,他的骑兵就可以恣意驰骋。可是眼前的敌人却没有一点提防戒备的意思。
骑兵队在飞云峡中一字排开,所有骑兵都勒着坐骑,静静的分列在马队的两侧。其实为了迷惑敌人,一出归义关罗扬林就吩咐过,让大家行进扎营的时候,不要太守着禁军的规矩,尽量显得散漫一点。所以许多人便故意披着头发敞着怀,驱着马匹踩出凌乱的步子,时不时大声吵闹喧哗,故意流露出一些野兵的作派。选锋营的胡大成看了大摇其头,说如果禁军教营的教头们看了精锐骑兵的这般面孔,多半是要吐血而亡的。
东瀛人发现了他们,一名东瀛骑兵骑着一匹雪色的骏马,轻飘飘地跑了过来,看到他,有些兵士一言不发,有些却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跨下的马匹也随着主人的架势,轻轻的晃动着脖子,脚下不时挪着细碎的步子。那个东瀛人似乎也是个傻大胆,毫不在意,一路饶有兴致的看过来,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好奇。破阵营的副将汪咏靠近李昱,小声念叨,“他那马可真俊,不比我们的马差。”
李昱笑了笑,“光是长得漂亮,多半打仗不好用吧。”
汪咏表示赞同,“你看他那小身板,能拉得开弓么?”
突骑营副将张伟的枣红马轻轻踱到他们身旁,“也不见得。听说东瀛人和高俪人一样,都是天生的弓箭手,咱们还是莫要轻敌。”
汪咏满不在乎的笑笑,“躲在林子里射箭或许真是他们的特长,可骑在马上冲锋陷阵,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吧。”
张伟笑笑,“对啊。看他们的体格,恐怕没一个能挥得动斩马刀,端得起丈八矛。”
说话间,那人已经看完了他们的队伍,调头打马飞奔而去。
“要出城迎战吗?”一位部下向松本直一郎问道。
“他们的骑兵比我们的多,出城野战,我们肯定要吃亏。”松本直一郎摇了摇头,他转头看了看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的老将日置义,问道,“先生以为,当如何迎敌?”
日置义是松本家的老家臣,精于兵法,忠心耿耿,这一次父亲松本正成派自己出征,特意安派这位老臣跟随,目的就是怕松本直一郎年轻气盛,思虑不周,有什么闪失。
“成军尚未到城下吧?”日置义说着,并没有睁开眼睛。
“没有,他们还没过飞云峡呢。”松本直一郎说道,“飞云峡的守军很少,恐怕挡不住他们,要不要派兵支援?”
“飞云峡虽然险要,但若是成军猛攻,天又下着雨,铁炮不易施放,守军人数过少,未必能够坚守得住,”日置义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不如撤回守军,放他们过峡,在柳京与之决战。”
“放他们到城下?”听了日置义的回答,松本直一郎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日置义摇了摇头,“是城内。”
“放成军进城?”松本直一郎大惊失色。
“对,我们在外城和中城同他们决战。”日置义睁开了眼,点了点头。
松本直一郎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日置义要如此的冒险,他正要再问,日置义却转头看了看窗外,说道:“他们最快也得两天才能到达柳京城下,那时天也许就会晴了。”
松本直一郎立刻明白过来日置义想要做什么,眼中闪过敬佩之色。
“那就如先生所言去做吧!”松本直一郎点头道,“让成国人知道我们东瀛武士的厉害!”
这段时间的征战使李昱养成了一个很好的习惯——无论何时何地,一躺到就能睡着,而任何异常的响动都会让他立即醒来,而且一旦醒来,便毫无倦意,提上枪剑就能出门厮杀。所以传令兵的脚步一走近他的帐子,他便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