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打离开白龙镇以后,我就再没尝过醉的滋味了。”
大个子们在远方跋涉,他们不会想到,在这弥漫着亡魂呼啸的死亡沼泽里,他们的首领脸上会出现那种不可思议的,交杂着柔情与恨意的神色:“你走的时候,连我都没得到一点消息。老天有眼,连城那么好的女孩儿你都不要,把自己的命绑在刀上开溜,你以为你还能有醉酒的机会?”
男人的笑意里满带风尘,“年轻的时候,谁不犯错呢?”
魏厚春顿了片刻,男人手里的酒壶忽然落到他掌中,他大口喝干了所有的酒:“一切都不晚。”
“看来你在白龙镇混得不错啊。”
“是吗?也许吧。我其实也很久都没醉过了。”
“下毒的那个马夫,我替你找到了,在远郊一个墓地里,应该不属于镇上任何一方。他的嘴很硬,牙齿也很锋利,咬不到人,咬颗毒囊却相当干脆。”
魏厚春偏头打量着男人,终于沉声道:“欢迎你回来,云相。”
旭日升上了阴山的山顶,金色的光线从瓦当的缝隙里透进来,照得泥瓦匠人浑身舒坦。草原蛮族的强悍使得行商有所畏惧,他们都敏锐的察觉草原诸部落对于中原人的态度越发恶劣了。帝朝边塞官吏甚至一度拒签来自西北诸国的行堞,而草原蛮族的守将们则直截了当的放任剪径蟊贼掳掠财货,忧心重重的商人们不得不雇佣更多武士随行,白龙镇迎来了寒冬后第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季。
连续多日马尹联盟的地盘没有任何动静,尹氏更遣派奴仆大量购入果蔬脂粉,有得生意做,大胆的镇民倒渐渐放下心来。镇中心广场上那座颓败已久的武帝庙也重新动工修葺,废墟的沙石地上日日尘土飞扬,孩子们又回到僻巷里玩官兵捉贼的游戏。接连看了几日短衣带刀的武士满大街跑,孩子们有些想念卖麻花和冰糖葫芦的走街零贩们敲打的角铁了。
镇子上方的喧嚣一丝都没有泄到地底,守备叶家的大管事梁猛正在一座庞大的地下宫殿里静坐。他刚刚从侧面的偏殿回来,那些圆木支撑的坑道内渗水相当严重,几个温泉井的地下水源在斟测时有些差错,却不是大问题。梁猛亲眼看着这座自己主持修建的地下王国一天天成型,外部浇注的铁水已完全凝固,挖掘留下的泥土从武帝庙的工地上运出,巧妙得不着痕迹。这样鬼斧神工的奇迹在他手里完成,上面却派来了一个叫王孙禹的黑衣怪人全面接手白龙镇的秘密组织,梁猛怎样都想不通。这个人的卤莽在刺杀尹氏兄弟与马琪时表露无疑,那张脸隐藏在黑衣面罩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梁猛举目看向大殿中央的男人。
殿顶用的是来自西域的白水晶,汩汩的温泉流过晶面,照映得地板上波光粼粼。王孙禹在做画,他面前的横架上有一匹素色的棉布。各种花汁熬成的染料涂抹开来,丝毫看不出是什么景致。
梁猛的耐性极好,他有时在想,干脆任这家伙胡来,等到局面无法控制的时候,自己再现身收拾残局。可是王孙禹在某些时刻表露出的特质让他无法安然处之,就像殿中的那匹画布。每一笔里都有飞去天外的遐思,是他梁猛无法掌握的东西,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在刀锋上跳舞。偏偏这个人却要将他也拉上森光闪耀的刀口,梁猛不说话,王孙禹就绝不开口。
“公子,你已经足足画了两个时辰。”
王孙禹挥舞画笔的手向身后挥了挥,示意他稍安勿燥。他托住下巴想了片刻,陡然卸开长袍的系带,迅疾的陡动起狼毫。他的身体伏到画布前,以一种极怪诞的形态完成最后几笔,仿佛整个人都嵌进了素布,像精灵般在那些颜色班驳的笔触间跳跃。终于完成了,梁猛这才发现,王孙禹描绘是一颗荒古野兽的头颅。他惊讶的看着那些汪洋恣肆的粗笔在最后勾勒成形,浑然一体,这才发觉自己是看错了,他愕然道:“公子画的,是中原的河山?”
“你有这样的感觉?”王孙禹将手搭在素布的边缘。
梁猛再次注目于画布:“是。”
黑丝面罩后传来浅浅的笑声:“不过是昨天夜里的一个梦境罢了。”
“好画功。”梁猛淡淡的说。
王孙禹的身体一直在轻轻抖动,这是梁猛长久观察后的结论,可他忽然沉静下去了。颀长的影子顿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王孙禹猛然将布匹整幅掀向空中,右手握拳后张开,一蓬火焰迎上飘落的画卷,青幽幽的燃烧起来,过不多久,地上只剩下几片焦黑的布帛了。王孙禹袍袖舒卷,带起一阵风悠悠的拂散了灰烬,然后转身对梁猛说:“旧的计划失败了,不要紧。王云相能阻止我们,同样也可以帮助我们。”
“我只在楼里呆了一个月,镇上就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叶正冬一身白衣,坐在正堂的藤椅上出神,手里捏着的卷册隐隐有些汗渍。
梁猛垂手立在他身边,想了想,说:“两边不合不是一两天了,打起来是早晚的事。其实……”
叶正冬挺起娟秀的淡眉看着梁猛:“大管事,家里向来仰仗你照顾。有什么话都可以说的。”
梁猛招手要来一杯香茶,恭敬的递给叶正冬:“主人参修秘术,极是劳神,想是疲惫得紧,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容在下慢慢讲给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