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来,冕冠十二旒簌簌有声,惊住了我一身汗。
“朕问你……你与刘荣,是怎么个景况?”他开门见山。
我一憷,竟不妨他提起早年猝卒的刘荣哥哥,恍恍想起往日种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怎么……”
话是说不出来了,我忍泪,尽是过去这么多年,也该忘了,但心,却仍兀自抽的疼。不想眼泪簌簌不止,皇帝看的厌烦,忽地伸手,我原以为他要作甚,他却只是为我抹泪。玄色腕袖,一丝一丝勾错的金线,好精细的描金,在模糊的泪雾前,糊坏了轮廓……
我疼。
他的动作忽地止住,眼底贴着一层阴郁,我只匆促一看,便不敢直视。皇帝顿了顿,喉间轻轻滚动,他的声音仿佛从寒潭底捞出来,被风晾了干去,冷冰冰、干巴巴,听不出半丝温度:“你不必再说,朕都知道!”
我一滞,并不知皇帝知道些甚,刚想说两句,他唇间沥出一声冷笑,旋即,缓缓起身,我窒在那里,竟一时愣怔不知要做什么。只见着他一身玄色冕服,拔高,再散开,遥遥地糊了开去……我泪仍未干,眼角只余这么一抹玄,旁的,便是再也看不清了。
这一年,皇帝霸上祭扫,却不携中宫。荣返时,幸平阳公主府。
我在宫中,月余未见圣上。彻儿长大了,眉目渐息清朗,当真是好漂亮的男子,亦难怪,皇帝舅舅生的相貌堂堂,彻儿生母,亦是未央后宫数一数二的美人,他集二者之成,又怎会不俊朗?
寻常女子,向来爱俏儿郎,况若深宫之中命若逐花的小女儿。她们爱彻儿,哪怕仅一副皮相,彻儿亦是足够吸引年轻姑娘的。
这样的爱慕者,不止宫中有,宫外竟也群艳环伺。
母亲向来提醒我,要须小心皇帝身边年轻貌美的女儿,我从不挂心上,若乏此一生,日日计较,人生又有何意思,不觉索然?
我那样自负,竟不肯信,母亲是对的。要说年轻,彼年花月正春风,我青春着,柔嫩光洁的脸庞似三月桃花,嫩的能沁出水来;若说美貌,像足母亲三分,得承太皇太后风韵两点,便已足够艳冠后宫了!
我年轻,心气儿高,自不肯认输。又怎会知,这世上的情与爱,原不只究美貌,他爱了,那便是爱了。
再后来,便是那则长安街巷闲话家常、怎样也说不厌的故事。天子携美,好一段佳话。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断无我的事了。
我脾气是差的,连彻儿也曾怨怪。闹过、折腾过,整个后宫,被我搅的天翻地覆,终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眉眼促狭,来中宫时,捎带看我。我那时才细细地打量他,我的彻儿,可真是长大啦,愈发貌威,不笑时,当真叫人害怕。
我折腾胡闹时,他反而不理我。一待安静了,他却来瞧我,我心说,当真是君心难测,翅膀生硬的雄鹰,连太皇太后都憷,我又怎敢,迎着他的利喙顶上去?
他啄我呢。好孩子,连他的阿娇姐也啄。
我记得那一日在椒房殿,仍是通明的灯火接了连天,帷帐被裹挟而入的风吹得扬起,他清俊的轮廓在烛光下更显清透、清冷。我坐着,只剥我的瓜果,一点一点地用小刀剔透,他原只在殿中立着,不知何时,到了我跟前来,我没防一片阴影笼了上来,也只一顿,只顾削我的瓜果。
却听他道:“这还能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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