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世界首屈一指的大贤哲竟然心甘情愿的对大汉皇帝执弟子礼!尽管楚风没有接受,单就事情本身就足令所有阿拉伯王公惊讶的吐出舌头,差点儿缩不回去。
不仅如此,穆罕默德.尤努斯还答应了楚风的邀请,率全体亲传弟子加入大汉皇家科学院——这样一来,就意味有一千五百年历史,上承古希腊文明、下接伊斯兰学术的亚历山大-开罗学派投入了大汉的怀抱。
少数眼馋望远镜等新技术和迷上日心说理论的弟子,获知师尊的决定自是欢喜不尽,大部分弟子无可无不可,因为一般情况下学术总是独立于政治的,加入大汉皇家科学院他们也能保持超然的地位;但也有少数人犹豫不定,压低了声音迟疑着问尤努斯:
“敬爱的师尊,亚历山大的明灯呵,我们并不反对您的决定,只是不得不提醒您,大汉可是个异教徒的国度……”
正在与尤努斯郭守敬耳力甚佳,他在北元大都城时修建天文台、制造天文仪器就和从伊儿汗国到元廷供职的阿拉伯学者共事,因此懂得阿拉伯语,听了立刻反驳道:
“但穆斯林也能在那儿生活得很好,譬如泉州城的蒲寿庚,在反叛天朝犯下弥天大罪之前,他还是泉州的首富,甚至整个八闽的首富哩。”
马可.波罗也辛辣的揶揄道:“亲爱的朋友们,华夏天朝的胸怀比波斯湾、阿拉伯海还要广阔,大汉皇帝可没有你们那位穆圣向异教徒征收高额人头税的敛财手段,那儿的百姓也不会对不信儒释道的远方来客发动圣战。”
马可.波罗一席话说得亚历山大-开罗学派的师徒们面红耳赤,作为学术领域的智识之士,他们当然不会像这个时代的普通穆斯林那样愚昧顽固,听到毫不留情的讽刺,只觉得十分难为情。
以色列国王亚伯拉罕则笑嘻嘻的朝哈辛瞟了眼,想看看这位竞争者脸上会露出怎样尴尬的表情?
他失望了,哈辛非但没有丁点难堪,反而得意洋洋,老狐狸的逻辑很简单:既然过去种种说出来惹人耻笑,那就说明我投向大汉乃是大势所趋、天经地义嘛,何况马可.波罗不遗余力的推崇大汉皇帝,而我是皇帝的臣僚,有实无名的岳父(完全是哈辛的自诩),不仅不会难堪,还要荣幸之至呢!
已有人低声将亚历山大学派诸人的疑虑告诉了楚风,他想了想,既没有像郭守敬直接描述大汉的宽宏博大,亦不像马可.波罗那样辛辣讽刺,而是换了个角度说:“尤努斯大师、诸位学者,想必你们还记得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毁灭是因为什么吧?”
尤努斯和弟子们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
亚历山大学派的创立,原本就基于那座伟大的图书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数十万册典籍蕴含着的丰富知识,滋养了阿基米德、托勒密等举世闻名的学术大师。
图书馆的衰落从罗马入侵开始,但凯撒的兵火也只烧毁了部分建筑和少量藏书,这座宏伟图书馆的最终毁灭还要归结到伊斯兰势力的兴起
——六百多年前先知穆罕默德开始传播伊斯兰教,数十年间绿底新月旗就覆盖了整个阿拉伯半岛和埃及,传说中的第二场彻底毁灭图书馆的“大火”就发生在这一时期。
当时征服埃及的阿拉伯将领、穆罕默德手中的利刃阿慕尔将军率兵占领了亚历山大。有学者曾斗胆进言希望保存馆藏的珍贵典籍,阿慕尔不得不为如何处置这批书籍而请示。
穆罕默德的答复很明确:“如果与我们传授的教义内容一致,那它们就无存在的必要;如果与教义不一致,那就更该毁掉。”
于是逃过第一场大火的典籍这次未能幸免而又遭劫难,被运到当地一处公共浴室当作燃料烧,据说整个过程持续了约六个月,从亚历山大大帝到托勒密国王,历代帝王费尽心血,花费无数金钱、甚至坑蒙拐骗才收集到的珍贵文献,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著作到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剧本,从阿基米德的《论浮体》、《论杠杆》到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全都付之一炬。
据说这些极其珍贵的文献,整个人类世界的文明结晶,被运到一处公共浴室做了燃料,像一堆煤炭或者木柴那样烧成了灰烬。
从此古希腊意义上的亚历山大学派便告消亡,虽然之后的阿巴斯王朝以伊斯兰的名义收集散佚的文献,并逐渐形成了伊斯兰世界的亚历山大-开罗学派,但焚毁书籍、学派凋零的噩梦仍旧铭刻在学者们的心头,禁锢思想、束缚文明,使他们在学术研究上不敢越雷池一步。
楚风毫不放松,继续敲打着尤努斯和弟子们的心脏:
“天文学上受托勒密本轮均轮学说误入歧途,因为本轮均轮基本能解释肉眼可见的天文现象,那倒也罢了;但地理科学上,我决不相信身处苏伊士地峡一端的你们,没有注意到红海和地中海某些共有的鱼类,更不相信你们会把可兰经上‘海洋并不相通,陆地阻隔海洋’的结论奉为圭壁。
理论不能推陈出新,原因为何?相信你们比我更清楚原因。”
听到这话,阿里像见了活鬼似的瞧着楚风:早在数年之前他就发现波斯湾、红海一带,与地中海都出产相同品种的蓝蝶鲛,而这种深海鱼类不要说离开水面上岸了,因为深海和海面的巨大压力差,在捕捞它们出水之前就已经死去。
既然这种蓝蝶鲛完全不可能在陆地上乃至浅海运输,如果红海与地中海之间没有海洋相通,为什么两边海洋都有这种鱼呢?
把疑问告诉了师兄弟,所有的同学都三缄其口,而询问师尊也只是收获了无奈的苦笑,公然违背教义的研究,是任何人都不敢触碰的禁区。
直到大汉的远征舰队绕过阿非利加出现在地中海,阿里的疑问才得到了解释,只不过到那时他的研究已完全没有了意义……
但阿里也决不是轻信人言的笨蛋,他反问道:“传说东方是光辉灿烂的华夏,但那里有不同的文明,也许同样会有暴虐的君王,怎么能保证不发生那些摧毁知识的事情?”
楚风笑着摇了摇头:“在我们华夏的历史上,有一位和凯撒同样伟大的君王,那时候的华夏分为七个较大的国家,他统治着其中之一,雄材大略的君王攻灭其余六国囊括天下,统一文字、货币和度量衡,又派兵出击北方匈奴,连战连胜,征伐南方蛮夷,拓地数千里,奠定了如今华夏的基础……”
“那么,这位君王一定会扬名后世,像所罗门大帝、凯撒和阿巴斯那样万古流芳了!”阿里敬佩的点着头,不仅是他,所有的阿拉伯人都这么想。
楚风摇了摇头:“因为他焚烧了大约一万册书籍,又杀死了大约四百名学者,所以后世人视他为暴君——尽管他立下了不朽的功业。”
竟然有这种事情?阿拉伯人全都惊呆了,半晌默然,在他们当中,就算不满穆罕默德当年尽数焚烧书籍的行为,也只认为这是先知圣人的些小缺憾而已,却不料在华夏,比这轻得多的行为,就会被视为暴君。
当然,楚风也没有细说秦政之所以被认为暴,绝不仅仅因为焚书坑儒。
人群中传来了嘈杂的议论:“中国果然是个尊重知识,热爱学问的伟大国度。”
“是啊,他们竟然会因为焚烧书籍、坑杀学者,而给一位立下不朽功业的帝王冠以暴君之名。”
哈辛想了半天,这时候终于插上了嘴,对众人道:“穆圣训词有‘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诸位学者大师根据圣训,去中国求学、治学、讲学,也是符合圣训和可兰经的行为,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越是虔诚的穆斯林,越是赞成你们东渡中国呢。”
哈辛这老狐狸故意曲解穆罕默德的圣训,其实穆圣是用“中国”来比喻极远之地,语义实为“学问再远也值得追寻”,并非实指;被哈辛这么一说,着重点在本属虚指的“中国”,成了穆罕默德鼓励信徒去中国求学。
尤努斯和弟子们闻言大喜,他们虽然非常渴望追求真理,但没有必要谁愿意背上叛教的骂名?留在此地的亲朋也不好过嘛!
倒是这样一来,就成了践行先知穆罕默德的圣训,乃是正大光明的、为穆斯林增光添彩的行为,越是笃信可兰经的圣战者,越不能发出半句指责,立马没有了后顾之忧。
瞧着尤努斯等人如释重负,楚风嘉许的拍了拍哈辛的手臂,老狐狸被这一拍,只觉得骨头都轻了二两,腋下生风,直欲乘风归去了。
这时候哈辛都还没有忘记朝亚伯拉罕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亚伯拉罕脸上就带了幅酸不拉唧的表情,令哈辛大为开心。只可惜楚风很快把放在老家伙胳膊上的手挪开了,否则依照哈辛的愿望,简直就希望用树胶把皇帝的手粘在自己胳膊上,随时向亚伯拉罕炫耀才好哩。
阿凡提的眼睛则眯了起来,他的目光在楚风、哈辛和亚伯拉罕身上溜了几个来回,忽然若有所悟……
到头来,尤努斯不仅允诺近期就率领弟子们东渡中原,去临安的皇家科学院供职,他还答应与马拉盖天文台台长纳西尔丁.图西联名发出倡议书,邀请伊斯兰世界各学派的学者前往大汉游学。
倡议书的开头就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圣训:“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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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亚历山大出港赴海法,海上君王号庞大的船身碾碎了地中海温柔的波涛,湿润的空气迎面而来,咸腥的海风吹拂着衣袂飘飞,远眺亚历山大法鲁斯灯塔残存的基座,楚风的心情一时大好。
他转过头眺望北方,一片乳白色的薄雾,即使没有薄雾的阻隔,以地球曲率的影响他也完全不可能看到对岸的小亚细亚。
但阿凡提总觉得皇帝那威严的目光,已经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从云端投射到了小亚细亚濒临地中海的平原,投射到了干燥稀树的安拉托利亚高原,像冥冥中的神祗,那沛然不可御的神威已然罩向了科尼亚和阿克谢海尔。
“北面,就是你的家乡,连接亚欧两大洲的小亚细亚吗?”楚风突然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