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阖城上下已然惊慌失措。
城外出现的大军,身躯包覆着明晃晃的铁甲,手持长短不一的管状武器,长管子上还插着寒光闪烁的匕首,不少人推着看上去和手持铁管类似、却粗大许多倍的铁筒子,至少十来万兵力全面展开,旌旗如云、钢甲胜雪,便是西宁城外那亘古不化的雪山,似乎也在充满压迫力的兵威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向那幅猎猎飞扬的金底苍龙旗伏首称臣。
这、这是哪儿来的军队?城墙外侧那座小小的铁匠铺子里,张遂明辛苦的挠着头皮,猜度着这支铁甲雄师的来历:
是西域某个新近崛起的国家吗?可就是花拉子模也被蒙古人灭亡很久了呀!
西夏的残部乘势而起了?若说党项人善于炼铁、锻造兵器,镔铁刀剑和瘊子甲冠绝天下,倒和这支军队精良的武器盔甲有些相似,可要是西夏党项的余部,为什么城头上那些党项族的老爷们如此惶急,连脸色都变做了煞白?
吐蕃?没有喇嘛教的经幡;大金?少了猛安谋克的苍狼旗……
张遂明少年时随父亲行走在川边青海宋、金、元、大理、吐蕃各国各民族之间,可谓见闻广博了,偏生眼前出现的这支钢铁劲旅,和过去记忆中的所有都不相同。
张铁头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亮很亮,他几乎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嘶哑着嗓子问道:“既然党项、吐蕃、蒙古、西戎都不是,莫不、莫不是北伐的王师到了?”
年轻人自生下来就成为了吐蕃头人的阿哈(奴隶),可以说受尽了人世间的辛酸,惟一能带给他希望的,就是父亲口中所说的江南繁华、四川天府,还有那必将前来吊民伐罪的王师。
在父亲口中,王师是战无不胜的,岳武穆在朱仙镇的大捷,虞允文在采石矶的胜利,张铁头早已耳熟能详,这些年来,他以无比的热切盼望着王师到来,所以在排除所有已知的异族军队之后,他自然想到了那支幻想中的王师。
张遂明因为劳苦而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儿子不知道,他却清清楚楚,西宁虽然地处偏远,总还是有商客前来的,早在数年前他就听一位长安过来的旅人说起,蒙元破了襄樊、下了临安,谢太后和小皇帝黯然投降……
大宋,完了,盼望中的王师,永远只能存在于幻想中!
最近这些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向儿子讲着那支战无不胜的王师,只是为了让儿子鼓起生活的勇气,哪怕他每讲一遍的时候,心都会又酸又疼。
几十年,这是几十年了,盼到西宁的头一支大军,却是叫不出名字的异族,张遂明绝望了,他不想再欺骗儿子——况且当那支军队进攻的时候,就会戳穿这种欺骗。
“儿子,对不起,爹爹骗了你整整五年,”张遂明握惯了锤子的大手放到儿子肩膀上,终于说出隐瞒了许久的秘密:“其实,其实大宋早已、早已灭亡了!”
张铁头年轻而强壮的身体顿时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他转过头,眼神让年迈的父亲难受得心悸:“那么就是说,王师永远不会来了?”
父亲沉痛的点了点头,张铁头铁塔也似的身子一下子就矮了下了,蹲到地上伤心的痛哭起来,再也不看远处的军队一眼——无论党项、吐蕃还是什么西域番邦,都与咱们汉人阿哈风马牛不相及,不管他们谁打胜了,咱们还是阿哈,主人之间的战争,和奴隶有什么关系呢?
年轻人刚才还火热的一颗心,沉入了绝望的深渊,变得冰冷……
惊天动地的炮火声响起来了,城墙上下夯土和砖石飞溅迸射,张铁头像失去了魂魄似的不知道躲避,还是张遂明拖着儿子,父子俩躲到了铁匠铺后面的低洼处。
张遂明头上被迸飞的砖石砸了个指头大的血口子,不过这点小伤和心头的疼痛相比,就根本微不足道了。
看着儿子失去了光彩的眼神,张遂明就是一阵椎心刺骨的难受,儿子漠然中带着抱怨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与其做阿哈一辈子生不如死,在乱军中做个无头鬼又算得什么?父亲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张遂明苦笑着,或许不应该告诉儿子汉地的那些事情,不应该教他认字,否则就像那些浑浑噩噩的吐蕃阿哈一样,一辈子辛苦劳累做牛做马也不知道反抗,闲下来就摇转经筒祈求来世不做阿哈托生富家,也是一种简单而没有痛苦的生活,就像被人驯养的牛马一般,无知,也就没有了痛苦吧。
震天的炮火,却和幻想中的王师没有一点儿关系,父子俩绝望的抱头痛哭起来。
可幸福就是来得如此突然,当那支铁甲雄师于炮击后发起冲锋时,张遂明一把推开儿子,不敢置信的看着远来的大军,俄而双膝跪地,激动至极的将地上枯黄的草茎一把把揪起来,眼中早已是热泪盈眶:“王师,天呐,真的是北伐王师!”
张铁头远望东北方,年轻而强健的心脏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将血液压到血管中,太阳穴突突直跳,视野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但他的耳朵清清楚楚听见,那支军队在冲锋时喊的口号:
杀虏!
城外五里,黄金彪准备用一轮炮击加上一次冲锋就拿下西宁城,实际上这十余万大军根本就不是为了西宁来的,只是从长安一带渭河平原西进河西走廊之前顺道而已,因为大汉帝国的连番胜利,六盘山大营到玉门关之间的蒙古军早已被忽必烈抽调一空,这里只剩下些土司武装,根本不是汉军的对手。
绕道,为的是拿下西宁,以空前强大的兵威震慑吐蕃十三万户,与自川边进雪域高原的第二军第三师相呼应,打通关中-西宁一路,与川边-松潘这一路连接起来,这样关中的兵力物力可以从河湟之地入青海,四川天府之国的兵力物力可从川边入松潘,就从东、北两个方向对吐蕃十三万户形成了夹击之势,将对大汉帝国收服雪域高原更加有利。
作为最早投入大汉皇帝麾下的黄金彪,他的震天军威名还不如后来由畲汉义军改编的陈吊眼第一军,以及南少林被屠后才投身汉军的法本指挥的金刚军,至少在脍炙人口的《大汗开国群英传》中,前两者出场次数更多。
所以黄金彪决心在西出河西走廊,收复河湟之地以及玉门关以西汉唐故地的战斗中拿下头功,毕竟之前的战斗主要在传统汉地上进行,现在的战争则是开疆拓土,黄金彪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和“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陈汤一样,彪炳于青史之上。
他凶狠的鞭策着属下,于是西宁城外高原稀薄的空气中充斥着他的怒吼:“第二师,给我加快脚步,别磨磨蹭蹭的,东面的城墙比你老娘搭的丝瓜架子还矮,连他妈罗圈腿都能爬上去!”
“一师炮营,你们是男人吗?这么近都射不准,看看三师的炮营,人家迎风尿三丈!”
“他奶奶的,重炮团还没把城门炸开?老子入你八辈儿祖宗!”
黄金彪的污言秽语如潮水般喷涌而出,每一个字儿都能气得他手下的官兵嗷嗷叫,比拿鞭子抽到他们背上还要叫他们难受。
摆脱这种可怕境遇的惟一办法,就是尽快拿下西宁城,震天军的官兵们简直被骂道了气急败坏的程度,他们疯狂的向城头倾泻着火力,步兵则在弹幕掩护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城墙。
城内,只有少许吐蕃和党项族的土司武装,哪儿见过这等威势?一个个跪在城头鬼哭狼嚎:“佛爷爷保佑,白度母菩萨救命!”
“天呐,格萨尔王也战胜不了这样可怕的敌人,我们完蛋了!”
还有人失去了生的希望,虔诚的摇起了转经筒,叽里咕噜的念叨着经文,祈求下辈子托生中华福地富贵人家,万万不要再做倒霉发瘟该死遭殃的吐蕃兵了。
事实上,黄金彪如果在这时候喊一嗓子降者免死,只怕汉军的弹药消耗会降低很多,可这家伙满心摧敌锋、克敌城,根本就没朝这方面想,反正敌人的抵抗非常有限,完全是汉军表演的舞台。
无人发现,看着巨大的弹药消耗量,震天军的军需官早已泪流满面,谁的眼泪在飞……
西宁城头,很快竖起了金底苍龙旗,从总攻开始短短半个小时就基本上结束了战斗,城内还有零星的枪声响起,黄金彪就命令士兵们在被十二斤重炮炸得坍塌的城门楼子前列成整整齐齐的队伍,欢迎陆猛入城。
“报告司令官,震天军圆满完成任务,首战拿下西宁城!请首长检阅!”黄金彪站得比旗杆还直,一张坑坑洼洼的麻点儿脸笑得比菊花还灿烂,冲着法本和王立两位同僚骄傲的扬起了下巴。
赤果果的炫耀啊!王立朝他竖了竖中指,法本脱下军帽,用一颗光溜溜的大脑袋表示鄙视。
陆猛向举拳于胸敬礼的士兵们招手示意:“不错,震天军打得不错!充分发扬了火力,打出了军威!”
官兵们顿时欢声如雷,黄金彪则有点儿不是滋味,什么叫充分发扬了火力?怎么听起来有点儿那啥?
在士兵如潮的欢呼中,骑着高头大马的陆猛笑嘻嘻的俯下身,用只能在近处听见的声音对黄金彪道:“下次再这么浪费弹药,我也不送你上军事法庭,只往财税部告一状就是了。”
黄金彪的脸顿时拉成了苦瓜状,脑袋也耷拉下来了,世人只道李鹤轩李阎王可怕,朝廷官员则说皇帝才是天威难测,一言继绝世、亦可一言灭人国,可军内中将以上的军官、地方总督级别的大员才清楚,张广甫的唠叨才最可怕。
追随楚风做从龙之士的时候,张广甫就已年过半百,如今是花甲之龄了,也许是上了年纪,也许是被一妻一妾磨的,老头子越发嘴碎,谁要是浪费了国库里的一毛钱,财税部长张广甫就见面说一次,中间说一次,临别再说一次——更可怕的是,似乎他还患上了健忘症,下次见面的时候又要像第一次那样来一遍。
很多人都奇怪,这老头子得了健忘症,为什么谁胡乱花了国库的钱,他却记得个清清楚楚,叫你想蒙混过关都不成呢?奇哉怪也!
所以陆猛威胁之后,刚才还趾高气扬的黄金彪,立马成了泄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缩下去一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