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烈日当空,哈喇和林偏狭的行宫却仿佛不是太阳照耀之所,室内一片昏暗,尽是愁云惨雾。
“长生天诅咒你,该死的楚风,该死的南蛮子!”忽必烈头发已然花白,像困在铁笼子里面的野兽,不停的走来走去,时而暴跳如雷,时而神情沮丧,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几乎是在绝望的哀嚎:“长生天呐,连大巫祝都败给了南蛮子,草原上真的没有力量可以阻挡他们的脚步了?”
哈喇和林的行宫正殿,和当年大都皇宫巍峨灿烂的光天殿相比,简直就狭小破旧得像个乡下茅草棚,堂堂蒙古帝国的大汗忽必烈,成吉思汗之后的一代天骄、苍天之主,被汉军从光天殿中逐出,蜗居于偏狭的行宫中,在赵复的眼里,他也就失去了过去那种乾坤握于掌中的王霸之气。
赵复不禁为多年前自己投入北元怀抱而追悔莫及,是的,当年蒙古帝国的军队之众多犹如恒河沙数,名臣宿将的光芒晃花了人的眼睛,华夏即将沦陷之际,他投入了侵略者的怀抱,那个时候,只觉得这位一代天骄的咆哮,是那么的威压可怕,好像九霄鸣响的雷霆,他的智慧,又是那么的深邃,胜过了夜空中的繁星。
可现在,当蒙古帝国失去了全部汉地,失去了它赖以统治三千万平方公里、成千上万民族的铁骑劲旅之后,赵复惊讶的发现,忽必烈的怒火其实并不比乡下老妪之间的争吵更多威势,他过去那种高高在上的智慧,在计算帝国还剩下几个可用之兵,以及余下不多的财富的时候,和锱铢必较的街头小贩似乎也相去不远。
“我当初怎么会瞎了眼,把这样一个刚愎自用、妄自尊大的匹夫,看作华夏正朔的真龙天子呢?”赵复简直不能原谅自己,幸好,现在他有了选择的余地……
“大汉帝国的楚风,才是开万世基业的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之主!如张世杰、法本、陆猛、陈吊眼、陈淑桢、文天祥、陈宜中、李鹤轩等世之名臣良将皆为大汉所用,北元岂不覆灭有期!”赵复用力的握紧了拳头,仿佛在给自己的判断增加力量,这一次,他可不能再选错了。
如果说赵复的心情是绝望中含着希望,希望与绝望并存,那么勃儿支斤.忽必烈,蒙古大汗、北元皇帝,蒙古尊号薛禅汗,此时就只剩下绝望了。
听闻汉军北伐,他曾计划动员草原上的诸多部族,将各部青年牧民和牧奴都组织起来,尤其是给牧奴胜利之后恢复自由、取得平民身份的激励,那么就又能发动数十万控弦之士,在草原上和汉军决一雌雄,他相信凭借黄金家族统治草原一百年的威信,加上适当的激励,以及内线作战的优势,将能击败汉军,稳固汗廷的统治,说不定,还有机会再次把战线推向长城以南。
可是,汉军在过去的半年中,成功说服了包括月息部在内的不少部族,塔塔尔、乃蛮、克烈部都转入了观望,不再肯效死力,靠兀鲁斯制度牢牢绑在大元战车上的巴邻部、乞颜部、弘吉剌部,又在过去的汉元之战中受到了惨重的损失,难以为继,忽必烈设想中发动千军万马再绝胜负的计划,还没有出笼就已经流产。
之后,忽必烈准备退避三舍,像当年的匈奴避卫、霍,突厥避李靖、徐世绩那样,等那该死的楚风封狼居胥之后,他还不得退回长城以南?无论强汉盛唐,都只是出击消灭敌人的军队,却没有真正占领草原啊,到时候等汉军退走,蒙古草原仍旧是我大元的天下嘛!要是他们不走,哼哼,天文数字的粮饷消耗就足以拖垮大汉,更何况哈喇和林方面还可以派轻骑去骚扰一下汉军的粮道。
谁知道,汉军稳扎稳打,消灭巴邻部之后,并没有急着封狼居胥、饮马捕鱼儿海,而是倚靠大运河-秦直道的高效运输能力,获取充沛的后勤补给,在中蒙古的包克图一带扎下了根,汉商展开的大规模贸易,取得的收入也部分缓解了庞大的军费开支,至少目前看情况决没有退走的迹象,倒是在步步向草原腹地逼近。
派轻骑骚扰,就更不要提了,汉蒙之间的直接贸易一开展,塔塔尔、克烈、乃蛮这些部族,就知道过去的南北贸易,是被忽必烈和早做了无头鬼的卢世荣狠狠涮了一把——汉货卖价格高一倍,收购价却低一半。
现在牧民们正和汉商兴高采烈的做着生意,家家户户喜笑颜开,漫说哈喇和林的军队也是人心浮动,就是派轻骑过去骚扰,只怕半路上遇到的牧民,不但不会像以前那样捧出酥油茶,反而会狠狠往马屁股上甩几鞭子,跑去向汉军报告领赏呢!
更加让他胆寒的消息传来,楚风似乎有意在草原上改土归流,设汉官行汉法。
听到这个消息,忽必烈害怕得瑟瑟发抖,因为他知道一旦楚风在草原上建立起了稳固的统治,凭借汉地的财富步步进逼,黄金家族将不会在这片草原上有立锥之地!
想到这里,忽必烈有些愤懑看了看阶下侍立的“月儿鲁那颜”玉昔帖木儿,十天前,这位右丞相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习惯了成吉思汗大扎撒令(蒙古帝国较为原始、初级的法律)的牧民们,绝不会习惯汉官的统治,部族长老、族长也不会接受压在头上的汉官,而各部族势力强大、犹胜过族长的萨满巫师们,更是不会轻易让步。
对,萨满巫师!忽必烈想到当年祖父成吉思汗何等威望,尚且不敢公然杀掉通天巫阔阔出,只好利用摔跤比赛的机会将他暗杀,这萨满巫师在草原本部,就如八思巴等佛爷在吐蕃一般,地位尊崇无比,牧民们万分崇信,决不是武力可以征服的。大汉帝国只要一个闹不好得罪了萨满巫师,就会在改土归流的事儿上碰个头破血流。
但最让忽必烈害怕的消息传来了,草原上地位最高、法力最强的大巫祝乞儿把黑,竟然在斗法中输给了大汉帝国的第四皇后,非但治病救人比不过人家,比赛和长生天沟通、祈雨,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输得底儿掉!
天,那可是大巫祝呀!忽必烈认为,全天下除了几年前已经圆寂的帝师佛爷八思巴,就算这大巫祝最有法力了,没成想竟然斗不过女流之辈。
政治上,大汉比大元占了上风,各部族纷纷投向大汉皇帝楚风的怀抱,经济上,失去了汉地收入,北元要依靠征收草原各部的贡赋来养兵,大汉却能通过贸易给各部带来实惠,军事上,大汉稳扎稳打步步进逼,势头咄咄逼人,北元损失了大批精兵良将,已无实力作正面决战……
现在,连思想上,大汉都击败了大巫祝,取得了牧民的信赖,忽必烈深知,那一场祈雨比赛,动摇的不仅是萨满教在草原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更是动摇了黄金家族的统治基础:
要知道,当年正是通天巫阔阔出代表长生天的意志,给铁木真加冕,使他成为了成吉思汗!如果萨满巫师不再能代表长生天的意志,那么黄金家族……忽必烈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竭力稳定情绪,忽必烈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有力:“朕的各位臣工,现在应该怎么应对南蛮子的进逼?大家畅所欲言,有什么想法都给朕说出来嘛。”
漠北诸王,以玉昔帖木儿为代表的蒙古大臣,还有惟一的汉臣赵复,全都保持沉默,大儒赵复更是在心头冷笑:眼下的光景,孙吴复生、再起那位挽亡济危东下齐城七十二的乐毅于地下,只怕也救不了危危可笈的蒙古帝国!
“应该,应该怎么办……朕的各位臣僚,你们倒是说说话呀!”忽必烈头一次在臣子面前露出软弱的神情。
玉昔帖木儿想起了小时候被父亲带着在草原上围猎野狼,剩下最后一只野狼,它凶横而又软弱的表情,就和现在的忽必烈别无二致。
偏生大汗垂询的目光,在扫过大批臣子之后,习惯性的落到了他所信任的“月儿鲁那颜”身上,玉昔帖木儿十分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道:“伊儿汗阿鲁浑和金帐汗忙哥帖木儿是在葱岭以东过的冬,开春就拔寨起营回去的,多半现在已经和起义的波斯人交手了,从往来商旅口中得知,似乎波斯光明圣女和蛮子皇帝楚风颇有些儿情份,要是波斯吃紧,想必楚某人……”
“嗯,不错,不愧为朕的月儿鲁那颜!”忽必烈在过去一个冬天变得花白的头发,现在似乎多了几分喜气儿,突然显得衰老,还出现了老年斑的脸上,也展现出了近些天难得一见的笑容,他看着玉昔帖木儿:“说下去,朕的右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