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凋敝、朔风劲吹,又是一年冬来也,草原腹地的哈喇和林四郊,一望无际尽是白雪皑皑,从西伯利亚呼啸而来的寒流,将芳草碧连天的漠北草原变成了素白的冰雪世界,一切生命迹象都被掩埋在数尺深的雪下,蛇鼠蛰伏、种籽休眠,一切都等待着来年的融融春日。
这座蒙古帝国的旧都,位于不儿罕山脚下,斡难河畔,窝阔台汗以之为都城,并将成吉思汗铁木真战无不胜的苏录定战旗竖在城中,恒河沙数的勇士从这里出发踏上万里征程,拔都、速不台、哲别、赤佬温等耀眼的将星,也是从这里走上了世界征服者的道路。
蒙古帝国幅员极其广阔,乃是人类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帝国,国势空前强盛,和林成为当时世界最繁盛的城市,各国国王、使臣、教士、商人来访者甚多,波斯的商人、中亚的王公、甚至罗马教廷的使者,都到这里来觐见蒙古大汗。
中统元年(1260)﹐元世祖忽必烈在草原东南部靠近汉地的上都路即位,阿里不哥则据和林地区,并召开库里台大会受拥立为大汗。其后,忽必烈打败阿里不哥,进占和林,蒙古帝国政治中心逐渐移至漠南汉地,以大都为正式都城,上都为夏季陪都,和林城仅设置宣慰司都元帅府,喧嚣一时的草原腹地名城,渐渐变得萧索凋敝。
现在,这座荒废已久的草原城市,又变得人烟稠密,漫天大雪下也有不少衣衫华贵的官员在街上来来往往,不少铁匠铺子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契丹、党项族的锻奴们,在蒙古官兵的皮鞭和弯刀督促下,于红热的火炉边挥汗如雨,便是外面早已雪花漫天,他们还精赤着上身,皮肤也在热浪的炙烤下呈现出病态的红色。
只不过,这一切红火都显得那么虚假,好像病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街市上往来的商旅行色匆匆,人人眉头锁着忧愁;身穿绡金质孙服的蒙古贵官,不是左拥右抱着胡姬美女,就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直到烂醉如泥,尽情享受这末日降临前的狂欢;铁工场的监押武士,发泄似的抽打着仅仅犯了一点点小错的锻奴……人人眼中透着股疯狂的劲头。
是什么让他们穷途末路?
伯颜、张弘范、阿术、塔出等等等等旷世名将,倒在了南方那个新生帝国的脚下,沙粒般众多的各族精兵,化为了战场上的一抔白骨,耶律楚才之后最有王佐之才的刘秉中,留在世上的两大高徒公然弃元归汉,长城以南的所有汉地,已然丢失殆尽……
更可怕的是,就连象徵着帝国战无不胜的赫赫武功,所指无不摧糜,所击无不降服的苏录定战旗,成吉思汗手持以定天下,承载长生天之授命的神圣战旗,居然被敌人夺去,成为了敌人的战利品!
蒙古帝国,已经山穷水尽,汉元之战中最后一点老本也拼了个精光,连草原南缘与汉地接壤的诸多部族也渐渐离心离德,可以说曾经不可一世的蒙古帝国,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之境地,所有人都明白,他们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吾日暮而途穷,故倒行而逆施!
哈喇和林的城市并不大,城南北约四里,东西约二里,大汗所居的万安宫在其西南隅,有宫墙环绕,周约二里——当年窝阔台大汗修建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没有脱离游牧民族的习惯,城市只是作为政权机构的核心部分,而数十万部民是居住在城市周围搭建的蒙古包中,太过宏大的建筑对这些刚刚从蒙昧中走出的人,显得过于奢侈了。
可对目前设汗廷于此的忽必烈来说,这里实在太过局促,太过简陋不堪了:没有透光琉璃窗,呼啸肆虐的北风下只好四面门窗紧紧闭上,殿中黑咕隆咚的,点着的牛油大烛散发出一阵阵牛毛烧焦的糊味儿,和他在大都皇宫光天殿中极目四顾江山无数的感觉,实在天差地远。
曾几何时,蒙古大汗也落到了这步田地,关于未来,忽必烈也曾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是派兵征服日本,再巡游海上,完成秦始皇未能完成的梦想;是将南洋纳入帝国的版图,在成吉思汗征服陆地之后,以征服海洋的方式让蒙古帝国到达新的顶峰;抑或大军西出玉门关,击败海都之后,再经河中之地,到拔都西征曾去过的、马可.波罗的故乡去巡行一番?
可这个肆无忌惮的屠戮中原百姓的刽子手,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战无不胜的蒙古弯刀会崩缺了刀口,那些惊恐的看着蒙古武士们耀武扬威的百姓,会武装起来反抗他的残暴统治,大元朝所向披靡的军队会一次接一次的折戟沉沙,而他这位天之骄子,会凄凄惨惨的跑到草原腹地的废都,困坐愁城!
蒙古贵官们大多醉生梦死,享受着最后的狂欢,各部族的首领也做着自己的打算,忽必烈自嘲的苦笑了一下,那些锻奴隶打造的兵器,只怕也抵挡不住汉军的步枪和大炮吧?备战,不过是聊以***或者说自欺欺人罢了。
“幸好,朕还是有几个忠心臣子的,”忽必烈欣慰的看了看阶下,他的月儿鲁那颜正像以前那样毕恭毕敬的等待着,直到大汗的目光从无限远处转到他的身上,他才上前一步拱手奏报。
“大、大汗”,大元朝的月儿鲁那颜也是眉头纠结成了一团,玉昔帖木儿斟酌着,尽量不让自己的坏消息触犯大汗:“金帐汗忙哥帖木儿和伊儿汗阿鲁浑现正驻于天山南麓,说是要待冰消雪化再翻越葱岭回去,两位汗王有书来,要朝廷给他们粮饷,赔偿他们损兵折将的损失……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忽必烈的声音冷如不儿罕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玉昔帖木儿犹豫着道:“否则,他们将和海都联合,自行召开库里台大会。”
忽必烈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右手在那条瘸腿上用力揉了揉,玉昔帖木儿和熟悉大汗的官员们都知道,这是风暴即将来临的前兆,大汗显然被两位汗王的要求激怒了。
事实上,蒙古帝国从建立开始,就没有军费粮饷一说,兀鲁斯制度下武士们必须自备粮食、武器、盔甲、马匹,听从大汗征召,并为大汗打下大大的疆土,报酬则是被征服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金银财帛和异族女子。
忽必烈在汉地按照中原正朔王朝模式建立元朝之后,才逐渐有了军饷,那还是从江南地区的新附军开始的呢——新附军不像蒙古军那样能打善抢,抢不到财物自然要靠朝廷来养嘛!
然而,几乎所有的蒙古军和大部分的探马赤军,都按传统没有军饷的,此次召集四大汗国的军队前来征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军饷,忽必烈在战前以召开库里台大会推举大汗为诱饵吸引四大汗国前来,同时用汉地财富调动武士们的胃口,让他们替自己卖命,那么现在既然没能深入汉地,谈何军饷呢?
出乎群臣的意料,忽必烈并没有爆发雷霆之怒,可以清楚的看见大汗脖子上青筋正在剧烈的跳动,他的鼻子也习惯的抽搐着,但他竟然平生第一次压抑住了怒火,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征询玉昔帖木儿的意见:“那么,他们到底想要什么?究竟是库里台大会,还是金银财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