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汉皇帝的车驾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宅邸大门前的时候,邓光荐的心脏差一点从腔子里跳了出来,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可苍老的双颊上浮起病态的紫红,出卖了他的内心世界。
幸好,此时激动的不止是他一个。
故宋杨太妃、海上行朝宋末帝赵昺母子俩早已等在了门前,准备迎候大汉皇帝——崖山之战中,他们的救命恩人。
亡国之君、前朝后妃会有什么下场,杨太妃心知肚明,大宋两位开国皇帝是如何对付蜀主孟昶、南唐李煜的,普天之下尽人皆知,唯有大汉皇帝霁月光风,不计前嫌,优容行朝一干人等,回想前尘往事,直叫她感激涕零。
另外一层,作为养在深宫的妇道人家,她一直只是先帝宋度宗的偏房妃子,并没有谢道清太皇太后、全太后那种母仪天下的野心,国破家亡之际带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出海,不过是为了保留先帝爷的一点血脉罢了,相比海上行朝的颠沛流离,她更希望过现在这种平淡、安逸的生活。
比起继母,赵昺的心思更为单纯,他几乎是毫无保留的崇拜着姑夫。他的父亲宋度宗早在伯颜破临安的数年前就亡故,那时候赵昺和另外两兄弟都还在襁褓之中,根本记不清父亲的容貌,相形之下姑夫楚风反而更为亲切,何况这位大汉皇帝少年英雄,筚路蓝缕兴起于东海之滨,数年间囊括天下、雄视八荒,收复故宋行在临安、首都开封,光复河洛燕云,正是赵昺这样的少年人最崇拜的对象。
要知道,在琉球小学校上学期间,他和别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对楚风崇拜得五体投地,学校自编自演的保留剧目《大汉皇帝破泉州,海獠蒲氏偿血债》,自从好几年前熟悉楚风的王虎子升学离开,近距离见过楚风数面的赵昺就成为了当仁不让的一号主演。
大宋?谁会怀念大宋?是的,印刷术、指南针、航海星图、火药……它勤劳智慧的人民创造了最灿烂辉煌的文明,岳飞、辛弃疾、虞允文、李庭芝、文天祥……它的忠臣烈士层出不穷,只可惜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江南暖风频吹,君臣丧失了气节,从风波亭上的那一幕开始,百余年间把这一切生生葬送!
就连曾在幼时有过故宋皇帝身份的赵昺,也只记得宋给自己带来的是海上颠沛流离,是从临安到福州、从福州到泉州、从泉州到崖山的不断逃亡,带给自己的是痛苦和耻辱……惟有汉,把战线不断推向北方,带给人们的是一个胜利接着另一个新的胜利!
所以,搬进新宅,又正逢新春佳节,在师傅邓光荐的撺掇下,赵昺央着母亲给赵筠写信,邀请皇帝夫妇到府上一游。
没想到,很快得到了回应:皇帝将在大年初一检阅他的百战百胜的军队,大年初二携敏儿回王大海家,初三就排到了赵昺家里。
哈,要是同学们知道皇帝姑夫亲自到我家来,只怕要羡慕得把眼珠子掉下来吧!冬日的暖阳把赵昺的脸蛋晒得红彤彤的,他踮起脚尖,翘首以盼。
陆秀夫呢,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临危受命随驾出海、漂泊海上的艰难困苦、鸠占鹊巢的阴谋、抱着小皇帝赵昺跳海自尽的决绝……这一切前尘往事都已经随风而逝,现在他不是什么大宋朝的直学士院、参与枢密事、左丞相,而是大汉帝国的一名普通小学国文老师,同时兼任赵昺的家庭教师。
只有赵孟頫,作为赵筠的堂兄、楚风的便宜大舅子,也是赵昺的叔父,被嫂嫂杨太妃请作陪客,和邓光荐的激动、陆秀夫的淡然不同,他的脸上总挂着一层神秘莫测的笑容,从邓光荐的角度看去,似乎带着讥诮、嘲讽的味道。
“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
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
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
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
赵孟頫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也不知是谁作的,偏生每一段都直直的戳到了邓光荐的痛处。
这位近枝宗室赵孟頫,偏偏和楚风、赵筠走得很近,还曾是北上蒙元大都城,在忽必烈老巢里做文章的人物,与情报司也多有往来!想到这里,邓光荐心头一凛,出言试探道:“孟頫贤弟,皇上驾临前朝君王府邸,这份心胸却是难得,只不知待会儿贤弟如何引见?这宅院修在栖霞山正对着岳王庙,又有江山无数美景纳于其间,其中的意味,只怕要贤弟才能分说明白。”
赵孟頫若有所思的看着远处驶来、正在慢慢停稳的车驾,悠悠的道:“邓大人讲,还是愚弟讲,有什么分别?倒是邓大人准备好了么,待会儿可不要出什么纰漏。”
“纰漏?什么纰漏?”邓光荐的脸色,一下子白得可怕——实事求是的说,他并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阴谋家,至少陈宜中诱杀殿前指挥使韩震时,还能做到举重若轻面不改色。
赵孟頫颇有些异样的看了看邓光荐:“府中的菜蔬可准备停当了,伺候的人是否妥当?这些问题,难道邓大人都没有考虑?”
原来是指这些!邓光荐干笑着敷衍过去,待车驾停稳、赵孟頫的注意力到皇帝御驾上,他才抽冷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大汉皇帝、皇后驾到!”皇家卫士打开了马车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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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旭坐在马路对面的茶肆,单独雅间里四楼临街的座位上,这是新开张的酒楼,钢筋混凝土结构轻易做到了四层楼的高度,在叶旭挑选的这个位置上,视线一览无余。他兴奋而又紧张的看着大汉皇帝的车驾遥遥而来,而故宋帝师、礼部侍郎邓光荐,已在赵昺府邸布下了天罗地网!
朝中文武百官,皆是大汉皇帝亲信,军中虎贲儿郎,尽为大汉尽忠死节之士,想要打他们的主意,无论琉球匠户村的老人、锦田山下的遗民、泉州南少林的幸存者还是收复故土的淮军儿郎,都只会用一个字回答:呸!
所以邓光荐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只能选择皇帝外出、楚风手握的力量最薄弱的时候动手。
最薄弱的时候,就是皇帝从马车下来,到走进赵昺府邸的这一小段路,不到五丈的杀戮之路。
因为马车内衬有防弹钢板,且一模一样的六驾马车,谁也不知道皇帝究竟在哪一部上;因为赵昺的府邸已被保安司的官员们密切检查了一遍,并安排了大量密探杂处仆妇、下人中间,从买菜、洗菜、菜下锅到端上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根本没法做手脚,现在为止,府中至少安插了两百名密探,明暗哨位无数!
唯一的机会,便是皇帝下马车到进府中这小小五丈距离上,制服他,或者杀掉他!
邓光荐手中的力量无法和大汉帝国相比,赵昺府中并没有埋伏人手,相反,他把所有的力量放到了府外这条街上,叶旭知道,那卖豆沙年糕的汉子,挑着的担子里藏着锋利的牛耳尖刀,卖青菜小贩的扁担,其实是一支伪装得非常好的、锋利无匹的长矛,作厨师打扮、蹲在小贩身前,在他担子里挑挑拣拣的壮硕汉子,怀里则揣着一部体积缩小,威力却绝对没有缩小的神臂弓!
一切都已布置停当,杀掉或者劫持楚风,控制大汉帝国掌握庶政的第一皇后,同时也是大宋朝大长公主的赵筠,对她晓以利害,争取她的配合,或者劫持她令皇家卫队投鼠忌器,在混乱中,邓光荐和身披黄袍的赵显,将带着赵筠直冲新汉皇宫,上演一幕黄袍加身的好戏。
对,一切都和三百年前赵匡胤陈桥兵变一模一样,北周天子孤儿寡母不得不让位,若是楚风毙命,他余下的孤儿寡母又有何能为?大宋三百年深仁厚泽,只须皇帝在宫中往龙位上一坐——当然最好有赵筠的配合,不过如果没有,关系也不大,到那时候只怕皇帝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就不是冲着楚风,而是冲着大宋天子赵显了吧?
我等从龙之士,不但活着加官晋爵,时候也会以忠于故主的美名流传后世啊!
和煦的阳光照在叶旭因为兴奋而扭曲,甚至显得有些狰狞的脸上,大宋皇帝复位、昭告皇天后土普天之下的表文,以及向北元称臣纳贡、划江而治的金册,他都交到了邓光荐手里,此时他身前准备好了酒菜,还有上好的湖笔、宣纸,他随时准备记录必将在历史上留下重重一笔的瞬间。
“大汉皇帝、皇后驾到!”皇家卫士打开了马车车厢。
于是叶旭就清清楚楚的看到,风姿若凌波仙子的赵筠,宛如新婚小妻子一样紧紧挽着楚风的手臂,二人携手从第三部马车中走出。
“哼,大宋朝的公主、郡主,要么嫁科举出身的青年才俊,要么嫁功臣世勋,楚贼一介武夫,还不是凭武力强夺!”叶旭摇头晃脑的叹息着,在他心目中,赵筠这样出身高贵、美丽多才的女子,只应该嫁给他这样的文学才俊,怎么能嫁给个莽夫嘛!听说那楚贼写字都缺笔少画,如此粗鄙不文!
“不过,前朝公主,新朝嫔妃,本是寻常事耳,只可惜……”叶旭暗自感叹着,决定在记录反汉复宋的大业之余,也替“可怜的”赵筠写几首宫怨诗词。
岂不知赵筠要知道自己就这么被代表了,那才郁闷呢!此时她挽着心上郎君的手臂,心头甜丝丝的:母亲早逝、父亲秀王赵与檡力战蒙元而牺牲,此时的近枝亲属就剩下堂兄赵孟頫、侄儿赵昺和堂嫂杨太妃等人了,她在泉州时都害怕回到秀王府那座空空荡荡的宅邸,如今临安却有了亲戚可以往来,这里岂不是如自己的娘家一般无二嘛!
楚风正月初三就陪着自己“回娘家”,有这份心意,夫复何求?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赵筠幸福的咀嚼着鱼玄机的名句,就在众人略有惊讶的表情中,将楚风的手臂挽得更紧了。
故宋帝师、礼部侍郎邓光荐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对面四楼上的叶旭,也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邓光荐迎了上去,就在楚风身前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恭恭敬敬的弯腰鞠躬——此时,扮作路人的手下虽被皇家卫士挡在外圈,但猝然发难,仍有不小的机会突破防线,将楚风当场击杀!
尤其是那支特制的神臂弓,邓光荐特意吩咐,在箭头上淬了乌头碱,这种见血封喉的剧毒,会瞬间杀死一头大象!
邓光荐弯腰鞠躬,这就是动手的信号!
他等着那惊天动地的一刻,叶旭也等着那石破天惊、改天换地的一刻,此时杨太妃衷心感激,赵昺激动不已,陆秀夫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正准备走上前说些什么,赵孟頫的嘴唇边上,却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