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北二十里,秀山村。
正如村庄的名字,这里山清水秀物华天宝,低矮平缓的丘陵上郁郁葱葱,种满了杨梅、香桃、酥梨,淙淙小溪从村南口流过,和官道并行到三里外,转了个弯儿形成不大不小的一处回水凼,肥大的红尾鲤鱼不时掀起一朵水花儿,跃出水面,好奇的看着大道上策马奔过的陌生人。
“再转过去不到三里路,就是咱秀山村啦!”骑着骏马的姜良材扬鞭遥指三里外小丘上,枝头黄澄澄的梨子,呵呵大笑道:“那便是咱们村有名的晚熟酥梨,冬天别处梨子都下了季,只有咱们的酥梨刚刚成熟,小时候摘了梨子挑到扬州勾栏瓦舍,一颗梨子能卖十个大子呢!”
“那感情好,可惜北边俺们村是种的杨梅,要等到明年入夏才能请大家伙。”能活着回到家乡,王仁打心眼里高兴,秀山村姜良材家再往东北走七八里,就是他的家啦!
汉军渡江北伐,张珪不战而走,拱手将扬州空城送给了大汉,如今大汉帝国四个马、步、炮齐装满员的军,摆在了扬州一线,张珪则北撤百里之外,双方遥遥对峙,地方建立政权、疏浚京杭大运河转运粮食军需等工作正逐步展开,军中特许立了第一军敢死之功的老淮军将士们,凡家距离扬州能三日内来回的,一律可以回乡探亲。
以北伐汉军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回到家乡!这就是老淮军将士们灵魂深处魂牵梦绕的祈盼啊,感谢陛下,感谢陛下给咱们重新做人的机会,感谢他兑现了诺言,让从鬼变成人的老淮军,能以北伐汉军的身份,挺直了胸脯回家乡!
“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胡无人,汉道昌!”命令下达的当天,军营中就沸腾了,欢呼声通宵达旦。
炎黄子孙都讲个衣锦还乡,姜良材几位家离扬州近的,特意借了连里炮班、炊事班和通信兵的高头大马,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家里赶,他们通宵未眠,盔甲擦得锃光瓦亮,制服用木板压得平平展展,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有功勋在身的,还把军功章穿在丝绸绶带上,挂在了胸前。
一定要让家乡父老看看,咱淮扬子弟没给他们丢脸,咱们把扬州拿回来了!
可惜,庞士瑞不能回家了……不过,马革裹尸是男儿本色,大汉皇帝会给他应有的荣誉,终归求仁得仁了吧!
常年征战,将士们对生死看得很开,就是姜良材自己也没做缠绵病榻无疾而终的打算,他自嘲的一笑:庞老弟,以咱兄弟的交情,咱就不谢谢你了,反正迟则三五年,快的话也许下一场大战,咱就到地下来陪着你。哥俩再好好说道说道,你小子抢在咱前面进了英烈祠,不地道!
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能在取义成仁之前见到家人,把光荣带给他们……离家时,小伢子还在襁褓中,现在就七八岁了,眉眼是长得像他娘,带着江南女子的柔和呢,还是像咱,粗眉大眼的?
姜良材线条坚硬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温柔笑意。
即将回到家乡,和久违的亲人们见面,谁不是心花怒放,直如飘在云端呢?能有今日,就算明天就战死,也心甘情愿啊!
不对!即便心情激荡难以自已,长年累月在生与死之间走钢丝的姜良材,也从空气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绝非七八年前离开家乡时熟悉的味道。
成熟的梨子挂在枝头没人采摘,往年总有人垂钓捕鱼的回水凼,肥大的鱼儿自由自在,北风吹过,空气中隐隐有让人心悸的血腥味。
姜良材的一颗心开始往下沉,往下沉……
觉出了异样,队伍中没有了欢声笑语,人人脸上带着心事重重的焦虑,他们不愿意承认,但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已告诉他们,这个宁静的小村发生了什么。
快马加鞭,三里路飞驰而过,在姜良材的心头却犹如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他希望这段路永远不要跑完,然而时间如沙漏中的沙粒一样飞逝而过,他终于来到了村口。
天呐,这还是那个记忆中美好安详的淮南村庄吗?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被大汗弯刀斩下了头颅,有的后心插着铁叶狼牙箭,有的肚破肠流……遍地的鲜血早已干涸,上面还有乱糟糟的马蹄印痕,仿佛见证了屠夫们是如何在马背上北风将浓重的血腥味道送入鼻端,整个村庄静悄悄、阴森森,宛如鬼蜮,没有一丝儿活气,叫人毛骨悚然。
姜良材魁梧粗壮的身体,突然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不受控制的抖起来。
啊~~他狂嚎着奔向村东口,自己家那座熟悉的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