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都城中白雪纷飞的时候,辽东早已是冰天雪地,辽阳路东宁府,丞相行营、总督天下兵马大元帅府驻跸之所在,寒风吹着漫天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洒落,钻进行人的脖子里,就算是围上了厚厚的狐狸皮围脖,也挡不住那冷到骨头里去的寒风。
丞相行营门前,几名值守的士兵身穿厚实的棉衣,套着狗皮褂子、狗皮暖帽,仍然觉得冷得不行,不停的跺着脚,让几乎冻僵的腿活动活动,免得把牛皮靴子连着脚底板,一块冻到地上拔不起来,而身上外面罩着的铁甲,仿佛一整坨冰雪压在身上,寒气穿过了狗皮褂子、穿过了棉衣,一直透到五脏六腑。
那年轻的士兵骂骂咧咧的道:“奶奶的,这风雪大得像长生天降罚,只希望乃颜那老小子,一个冬天把他冻成冰棍,也省得咱们动刀动枪。”
“哈撒里,你怎可骂乃颜王爷?怎么说,他都是伟大的黄金家族的后裔,血管里流着成吉思汗的血脉!”老成的叶怜丹不满的瞪了哈撒里一眼,乃颜汗是谁?那是天上雄鹰,他和忽必烈汗,就像当年的成吉思汗铁木真和草原雄鹰扎木合,都是蒙古人的大英雄,怎么能随意侮辱呢?
哈撒里闻言一时无语,老半天才幽幽的道:“是啊,辽东的乃颜汗是天上的雄鹰,大都城的忽必烈汗,同样是天上的雄鹰。可一片天空容不下两只雄鹰,一片草原容不下两头苍狼!”
叶怜丹长叹一声,或许这就是蒙古人的宿命吧?当整个世界都在顽羊角弓和蒙古战马的铁蹄之下瑟瑟发抖的时候,蒙古人内部却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征战。
阿里不哥、海都、势都儿、哈丹、乃颜,忽必烈大汗的挑战者一个接着一个,向蒙古大汗的宝座发起了无休无止的冲击,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呢?如果说向富庶的南蛮子们动武,抢劫他们积累着财富的城市,强占他们花一般漂亮的姑娘,让每一个蒙古武士热血沸腾,那么到北方冰冷的草原上,向寒风中挣扎的同族举起弯刀,则让蒙古武士们心脏发凉。
另外一位士兵,好笑的看了看两位同伴,没好气的啐道:“长生天下的大事,让那颜老爷们心焦去吧!咱们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家里,咱们自己部族里的老少爷们、姑娘媳妇和老人家,是不是也在冰天雪地里挣命?过冬的草料备足了没有,小羊羔儿有没有奶水吃?”
蒙古人从来不是一个统一的民族,乞颜部、巴邻部、乃蛮部、克烈部、塔塔儿部,相互之间世代仇杀,流的血早已染红了草原。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用血和火让一盘散沙的蒙古人抱成了团,征服了长生天覆盖下几乎所有的土地,征服了沙砾般众多的民族,创造了奇迹般的辉煌。
但即使是伟大的成吉思汗,也无法改变草原上的气候,无法让北方寒冷的风不再南下,更无法让寒风中死亡线上挣扎的部族,对另外的部族伸出援手。
每一个严寒的冬天,对草原上生活的部族,都是一次严酷的考验,而这次超出往年的暴风雪,显然是场异常严酷、异常恐怖的考验。
这里是辽东,有南方海洋上温暖潮湿的风吹来,尚且如此严寒,那在更北方,中蒙古和东蒙古草原,不儿罕山、斡难河畔、哈喇和林蒙古腹地的家乡,只怕白灾更十倍于辽东,自己出身的贫穷部族,能通过这么严酷的考验吗?
每一名士兵的心思,都飞越了千山万水,回到了草原腹地,那儿有他们的妻儿父母,有他们养大的羊羔和儿马,还有爱吃的酸黄饼子和酥油茶马奶酒……但愿战争终结,回到故乡的时候,这美好的一切,并没有埋葬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西门,通往中书省、大都城的方向,慢慢出现了一队长长的马车,车轱辘上结着冰渣,在青石板路面上,压得吱吱丫丫的响。
显然,运到的是粮草辎重,车身才会这么沉重。
哦,带队的是熟人,千户蒙立克!叶怜丹一喜,放声叫道:“草原上的勇士蒙立克呵,你身后的马车上,是汉地运来的棉衣,还是南方可口的大米?”
“亲爱的谙达,这里有粮食、棉衣、干肉,还有草料和煤炭!”
叶怜丹双手按在胸口,向着大都城的方向赞颂:“感谢长生天,感谢伟大的忽必烈汗!他了解我们前线士兵的疾苦,他是伟大的主人!”
哈撒里这些年轻的士兵,干脆唱起了蒙古战歌:“我们是大汗的猎鹰,我们是大汗的细犬,我们是大汗的战刀,我们是大汗的臂膀……”不少士兵涌了过来,虽然军纪约束他们不能动车上的东西,但摸摸看看,也能感受到温暖呵!
蒙立克面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半晌,他才苦笑着说:“对不起,我的兄弟们呵,这不是给你们的粮饷,而是大汗发给辽东各部,赈济白灾的物资!”
什么?所有的士兵都呆住了,如同遭了一记闷雷,他们在东宁府、在定远堡,和辽东各部浴血厮杀,如今大汗却要赈济自己的敌人!
蒙立克苦笑着和士兵们解释:“大汗希望早日终结辽东的战事,而色目平章阿合马提出了建议,向白灾中的辽东各部送物资,孤立乃颜。当乃颜成为光杆王爷的时候,咱们就能去温暖富庶的南方,平定南蛮子的叛乱了。”
早日结束辽东同族相残的战事!去南方抢钱抢粮抢女人!这两条,是每一个蒙古武士朝思暮想的事情,所以他们默默的退开了,忍着饥寒,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丞相行营,一位身材高大、须发花白的壮年人,穿着最普通的粗布棉服,骨节突出、血管筋节的大手,一手抓着狗肉、一手举着烈酒,在他身前的书案上,则放着一封大都城送来的书信。
“伯颜兄长钧鉴,弟欲取左丞相之位,为兄长在朝中添一臂助……阿合马已失去圣上宠幸,最近又上奏用汉地金银收买辽东白灾中的部族,似有和兄长争功之意……”书信末尾,赫然署着大元朝最近一段时间,力压阿合马、联手留梦炎,红得发紫的参政大人,蒙古人呼图帖木儿的名字。
大元朝的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伯颜,看过信后把它投入了烈火。蒙立克看着烈火中的信纸化为飞灰,半晌才听得丞相冷笑:“呼图操切了些,只怕大汗疑忌啊……阿合马这混帐东西,理财倒是把好手,用金银粮草收买辽东部族的办法,呵呵,也算个妙计。”
蒙立克忿忿的道:“粮草收买,无非是丞相大人在杭爱山分化海都、彻里不花、撒里蛮等人的故智,算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