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来了耐心与她耗:“一声不肯叫,那就叫两声。”
“叁声。”阿箩越倔强,谢必安就更加不转念不相让。
再耗下去就不止是叁声了,阿箩长吸一口气,一口气喊了叁声:“七爷,七爷,七爷。”
虽然有点凶,但比起喊怪东西甜净动听许多,谢必安慢条斯理掏出一张黄符,捻在二指之间:“叁公主叫七爷做甚?”
欺人太甚!阿箩头回碰了钉子不占上风,只她想要黄符想要的紧,只好气短声微,宛然露出有求于人的痕迹,说:“七爷行行好,就给阿箩一张吧。”
谢必安最后还是给了,并手把手交她如何用黄符:“有邪祟怪靠近,叁公主就拿此符照准他的额心就是了。有朱砂的一面朝邪祟,没有朱砂的一面对着自己。”
说到此他顿了顿,绰着经儿,戏谑道:“七爷想叁公主定能照的准,毕竟前些日子拿哭丧棒打七爷的时候,可是一打一个准。”
阿箩满肚子闷气,瞪了谢必安一眼,呵呵一阵,假装听不出谢必安话里的意思,反问:“拿来吃是不是只要烧了放进水里就成?”
“吃只能防一阵子,拿着就好。”谢必安屈指敲她额头,“但真贪嘴想吃,均分作叁分,每叁日吃一回。”
阿箩如愿拿到了黄符,转怒为喜,又转喜为愁,这二位爷常在娘娘宫殿徘徊不去,可不是什么大好的事儿,想着,她板起脸说:“本公主知道你是谁,不就是地府的官差吗?官差官差,乱闯别人家里,和个贼儿偷儿有甚区别,哼,往后不许再来了,尤其是本公主娘娘宫殿这儿,你不许靠近一武。”
而后她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线:“不许你过这条线。”
过了地上这条线,往前走就是娘娘修养起疾的宫殿,阿箩画了很长的一条线,画完拔腿就跑,比方才被邪祟追时跑的还快,生怕谢必安反悔要了回去。
跑到一半阿箩顿住脚,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又掉头跑向谢必安,气咻咻地拿出袖里用帕子包住的桂花糕,说:“礼尚往来,这个桂花糕给你。”
谢必安接过,阿箩恶狠狠啐了一声谢必安再次跑了。
跑的头上扎的花苞与戴的红花一耸一耸欲散开欲掉落,跑太快没看清路,不小心被横在路上的大猫儿绊倒,脸朝地往前跌了一跤。
谢必安看到地上有一条血迹,应当是膝盖破了,心想她待会儿得哭淌眼抹泪地喊疼,出乎意料的是她爬起来以后面不改色,眼里无泪光,自己摔破了膝盖掌心,还摸摸大猫儿的头问它疼不疼。
她是嗡着鼻音说话,所以她摔疼了。
怎么说这时候的阿箩还怪招人疼,也有点了招人笑,谢必安摇摇头用足擦掉了那条线,心里这般道。
阿箩把好不容易讨到的黄符用剪子均分为叁份,娘娘吃了第一份以后来了些精神,偶尔能起来坐一坐,不用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躺着。
过了叁日,谢必安和范无咎又来看魂,阿箩让娘娘吃下第二份黄符,与娘娘说完体己话,天微寒,忽甚病,就糊涂涂贴在娘娘手边睡去。
睡的很沉,被乳娘抱回自个人宫殿里都不知。
见床中人面色红润,不是回光返照的红润,范无咎觉得奇怪,说:“明明前些时日见她已快没了气的……”
谢必安在桌上的杯里看到了黄符灰烬,联络到阿箩与皇后的关系,明白叁分,她低声下气向他讨黄符原是为了娘娘能起疾,只可惜娘娘生死已成定局,吃了黄符不过是轻松几日身子罢了。
谢必安用哭丧棒敲敲床头,敲出来的声响只有皇后能听见。皇后紧合的双眼听到声响慢慢睁开,叹了一口长长而又无力的气说:“还是要去了吗?阿箩还小,本宫怎能放下心……再让我活多几日罢。”
可惜没有活多几日,时期一到人还是要走。
走的那一日皇后又说了同样的话:“将灯灭去,门敞开。”之后双足一伸,掇上几口粗气就眼光落地。
七爷八爷一来,一缕芳魂,便出了肉体。谢必安当着阿箩的面带走了她亲娘娘的芳魂。
阿箩被乳娘带回了宫殿,回到宫殿,她哄走了宫殿里所有人,蒙在窝里哭,劝词相加,反惹的人情绪失恒,更加伤心,伤心得不可解,就哑声唱起了娘娘曾给她唱过的曲子:
几瓣桂花掉落,贪眠阿箩醒咯。
揉揉眼,揉揉眼,春日将来咯。
轻风冉冉桂树动,花香透,且吹愁。
雀鸟凝枝头,翻只蚂蚱逗,春泥袖里收,阿箩不知愁。
远方山色秀,原还颠倒在梦中,匆匆来,匆匆去,咿咿呀呀哟。
让她亲眼看自己的娘娘被收走了魂,是何等残忍之事,谢必安心生起一阵愧疚,偷跟步阿箩,来到她的寝室,等屋内人一一离开,等她唱完一遍曲子,他开口说:“叁公主莫伤心。”
阿箩对谢必安本就不曾欢颜相待,今日这一事,更让她忿怒作色,掀开被褥,戢指骂道:“你还我娘娘还我娘娘……呜呜你这个怪东西还我娘娘。”
小姑娘的嗓音本就尖,哭起来的时候更尖细了,直把耳膜震破。
守在殿外的众人当公主因丧母而伤,也在一旁哀哀痛哭。哭声时有时无,谢必安心受动,动动嘴皮子又说不出一言两语来。
阿箩一边哭,一边砸东西,口出恶言,说他是抓魂不眨眼的无常,可把谢必安气到了,不过认真思想一番也不怪她,幼年失母少人怜,便就由她骂了。
阿箩越骂越起劲儿,活生生挨了半个时辰的骂,谢必安一看时辰不早了,留下几句没多大用处的慰语才离开。
他一走,阿箩就歇了嘴皮,蒙头大哭,哭不过半刻困神一来,不知不觉进入黑甜乡中。
到了娘娘头七那日,便就是人进棺,棺入地的那日,谢必安和范无咎引着皇后回煞。
一回煞,皇后便看见阿箩跪在自己的尸灵旁哭。
阿箩一夜之间脱了不少的肉,她知头七之日魂要回来一趟,一大清早就守在娘娘尸灵旁,手上拿着冥钞纸钱,一堆一堆不停地烧,跪着烧,跪到那膝盖发红酸痛也不肯起来,是个拗脾气的公主。
乳娘说过,若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就是娘娘回来了,可是守到夜幕降临也没听到,只听到一阵铜铃摇响,于是又哭了起来:“阿箩想娘娘……想……”
阿箩不茶不饭哭了好几日,声音都变了调儿,又沙又哑,皇后一听,不忍再稍作勾留,轻轻拍了拍阿箩的头便走了。
等不到娘娘回来,却等到娘娘尸灵入棺,等到棺材被运去墓里葬下。阿箩是姑娘,不能随去墓地,等抬棺队伍一出宫门她就被乳娘抱走了。
夜晚的宫道上总不太平静,乳娘不知身后步行跟随着一大群妖魔鬼怪,那阿箩一半是伤心一半是害怕,却还剔一只眼儿往鬼怪团里觑,她想看看娘娘有没有在里头。
谢必安就在不远处看着,又寻收鬼怪的借口将范无咎先打发回府,这借口半真半假,他确实把宫道上的鬼怪收了,但收了之后还去寻了阿箩。
在一起收魂百来年,谢必安的性子一向规规矩矩,范无咎没多怀疑,先打道回府。
阿箩哭的时候不喜欢有人陪,她把人全赶了出去,包括乳娘,一个人先倚窗而泣,再扒门而哭,最后发现还是在床上哭最省力气,不顾身上满是灰烬,缩成一团,面墙抹泪。
谢必安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等她哭累了才说:“叁公主可知,娘娘本前些时候就该走了,是叁公主黄符给了娘娘服用,娘娘才多活了几日。病有不愈不死,也有虽愈必死,人生死有数。”
冷不防身后出现说话声,阿箩被吓了一跳,定下心来听见是熟悉的声音,倒不觉得害怕了。
“娘娘愈仍死,既是阳寿已终,也不是死个屈苦,又有我黑白无常亲来接引,是个好轮回。轮回一转,下辈子仍是一位贵人,叁公主应当为娘娘高兴才是,娘娘一去非是去受苦难,反倒是摆脱了痛苦,既人已去,那生死之因也不需知道,知道也无用了。生灭轮回是曰无常,叁公主只需知道人生是无常的,或许会看明白一些。”
谢必安说的事儿阿箩听闻所不闻,但总算垂垂止了泣,重复谢必安说的一句话:“生灭轮回是曰无常……”
生灭轮回是曰无常,所以勾魂使者才会被人称为无常。
谢必安再接再厉,换了轻松的声气继续哄骗:“从一鬓发生星之态又成嬬嬬之婴,重新认识这个世道,重享极乐,叁公主尚小,不知这轮回多有趣。”
这一席话说的很美好,阿箩慢慢转了身,眨着哭红哭肿的眼皮,脸对脸地问谢必安:“可是阿箩从书中看到了,轮回前,娘娘之魄得受尽磨难,万一娘娘受不住磨难,有个叁长两短……那怎么办……”
“天庭,人间与地府合成为叁界,地府虽阴暗,但仍有情,叁界一切有情,受磨难不是白受的,就算熬不住阎王爷也会网开一面减轻磨难,要不这地府,哪有这么多的地接收死去之人。”
小姑娘懂得还挺多,阴间十八站,没有哪一站是好过的,许多魂魄都在恶狗岭或是金鸡山里就停了步伐。每当经过这两处地方,都能听到一片无助的哀嚎声,谢必安不忍告知真相,只好这般回答。
“可万一阎王爷不肯网开一面怎么办……”阿箩还是担忧,担忧娘娘死后受折磨。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勉强看清阿箩的小花脸,两颊上的肉脱了,眼底一片乌青,谢必安掂量手中的哭丧棒,念个口诀,多剔亮一盏灯心,多了一盏灯,屋内明亮叁分。
谢必安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听七爷的话,七爷就帮你打点阎王。”
阿箩忽然睁圆了眼睛,鼻子里不明不白地哼了一声。
谢必安不慌不忙说:“今日白事转红事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若做到了,七爷就帮你打点阎王爷。”
阿箩低头剔指甲完,眼儿红肿还阁着泪呢,一低头泪就一颗颗从眶里脱出,掉到手背上,她决不定要不要答应谢必安,这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就是平日里的常事儿吗?
她犹豫,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
谢必安给她倒来一杯水,阿箩接到手里没有喝,谢必安硬了口气,命令:“也要好好喝水。”
阿箩眼儿往上半抬,夜时的谢必安眉宇间多了一种英锐之气,比穿黄袍的爹爹还威武几分,她咕嘟咕嘟地喝了半杯水,说:“阿箩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喝水,所以七爷得好好打点阎王爷。”
“好。”谢必安脸上不露声色,应了句好,留下一张黄符,骤然消失在灯火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