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州,南荣兵大营,安静得有些诡谲。
从兴隆山败退,掌兵的大帅刘明盛突然成了阶下囚,原本以为已经死去的景昌皇帝原来好端端地活着,原本以为是死对手的萧军居然帮着皇帝肃清了军中叛逆,还放了他们一马……
每件事情都变得好快,冷不丁眨个眼,似乎就是天覆地复。
这些事都太过离奇了,哪怕就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也让人不敢置信,即便有一天被写入野史,也会令人怀疑真假,更何况正史了。对于一些高级将校来说,这一些风吹草动很可能事关生死与命运,可对普通士兵来说,也不过多了几件闲磕牙时的笑料,该怎么活,他们还怎么活。
营房上空,炊烟袅袅,为这一片被战争摧残过的土地添了几分婉约的烟火之气。伙头兵从大战中捡回来一命,正在虔诚地准备早膳。大营的木栅门冷不丁洞开了,宋熹一个人策马从外面回来,披着一身的雾气与凉风,一双冷幽幽的眸子里,似乎跳跃着阴阴的光芒。
今日天不见亮,兴隆山就有消息传来。
……墨九生了一个女儿,母子平安。
得到消息的宋熹,什么也没有说,面无表情地出去牵了马,然后一个人狂奔出营而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出去,又去了哪里,正如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地黑着脸回来,令人抱了两壶酒去,仰着脖子就往喉咙里灌一样。
没有人敢问,里里外外侍候的人都安静着。
大雾里,天暗,房间里支着油灯。
李福蹑手蹑脚地进来,小心翼翼地添灯油。
“李福——”宋熹举着酒壶,突然侧过脸看向他。
与他冷冷的目光碰撞一下,李福冷不丁打个冷战,赶紧撩袍子跪在他面前,低头垂眸道:“陛下,老奴在。”
宋熹撩一下袍角,慢慢坐下来,对着壶嘴又喝了一大口,待壶中不出酒了,他猛烈地摇了摇,发现里面没有酒了,又意犹未尽地抹了一下嘴,那动作不像个帝王,倒有几分江湖豪杰的样子。
“陛下——”
看他又要去开另一壶酒,李福不敢劝,又忍不住劝。
“喝急酒伤身子,您慢悠着点儿。”
宋熹迟疑着,把酒壶放回了案几上,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去,让他们把人带上来。”
李福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谁了。
“老奴领命!”
幽叹一声,李福鞠着身子下去了。
他原本以为皇帝从兴隆山镇把谢青嬗带回来,怎么也要等回到了临安再秋后算账的,没有想到,他一壶酒下肚,就迫不及待地要提审她了。认真说来,皇帝和皇后两口子“恩爱”背后的“相敬如宾”,李福是知情人。他明白皇帝并不喜欢皇后。可这件事,到底不仅仅是他们的家务事,说得重一点,足可诛九族了——
可皇帝自己也在皇后九族之列,这笔糊涂账怎么算?
作孽哦!
李福不懂得那么多的道理,可久居宫中,也算看透了皇室亲眷间的炎凉淡薄,并没有太多的同情心。缓缓出门,他叫了刚刚提拔上来的禁军统领施德顺过来,就俯耳对他交代了皇帝的命令。
皇帝并没有特地叫他保密。
可出于多年的习惯以及他对圣意的揣测,李福主动把这件事当成了需要保密的任务。
所以,当谢青嬗被两名禁军带着,徐徐走向皇帝的房间时,并没有人察觉到什么异常。毕竟兴隆山的战事结束,宋熹也只让人抓了刘明盛,要带回京刑审,至于皇后娘娘,她只是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没有认清楚真龙天子的容颜,皇帝好像并没有苛责她,甚至连为难的意思都没有,退兵房州的路上,他甚至还令人专门给谢青嬗备了一辆马车,可谓暖心之际。
而且,单凭这一点小事,其实也无法定谢青嬗的大罪。
夫妻啐,床头打架床尾和。很多人都以为,刘明盛完蛋是肯定的了,但谢青嬗“千里寻夫,认错了人”,不会有什么事。大不了皇帝和她置几天气而已。
故而,看谢青嬗往宋熹的房间里去,甚至有人觉得,在短暂的冷落之后,皇后的春天又来了,这分明就是帝后和好的征兆。
可谢青嬗却不那么认为。
望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她静默了许久,苦笑一声,方才一步步踏上了台阶。
台阶不过几步,却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禁军站在门口朝李福看了一眼,表示人带到了。
李福朝谢青嬗施了个礼,高声吆喝,“报——皇后娘娘驾到。”
里面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在。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宋熹的声音。
“进来罢!”
不带情绪的声音,无怒、无恼,却像一块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了谢青嬗的心里,让她迈过那门槛时,步子极是艰难。
门再次合上了。
李福伸手拉好房门,挥手让门外值守的禁军都退远一点。
然后,他回头看一眼,也摇了摇头,走开了。
房间里,熏烟淡淡的,带着撩人的香味儿。
可房间里的两个人,却让气氛变得凉涔涔的。
谢青嬗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央,枯等着宋熹的问话。可面前那个颀长的背影,负着手背对着她,一直望着墙上的画出神。不知道在想起什么,不曾转头,也没有声音,就像已经忘记了屋子里有一个她似的。
“陛下!”
轻咳一声,她不得不出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