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踩着何满的手臂的脚很有力,这一踩下去,血止住了,语调依旧平缓:“我叫果园,山东济宁人,是个火夫,在加入宁乡军之前曾经在一间叫瓷佛寺的庙里出家,那庙里供奉的是一尊瓷佛,难道你就没有半点印象吗?”
何满只不住喘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什么济宁,什么瓷佛,真是莫名其妙。
果园淡淡地说:“济南之战的时候,你们建奴到了我的老家,将我们那里屠成白地。当时,我正和舅舅在庙里做和尚,突然有一天,你们和几个建奴冲了进来,将瓷佛都摔碎了。舅舅上前理论,结果被你一刀给砍了,还记得吗?”
何满只摇着头。
果园:“是啊,你杀得人实在太多,区区一个和尚死在你手里,又算得了什么,只怕你也记不住了,但我却永远记得,无时或忘。”
何满还是记不起自己究竟是时候杀了这个和尚的舅舅,又什么时候摔了一尊瓷佛。济南之战自己的确是参加过,可隔得实在太久了。
他只张了张嘴,说:“杀了我吧!”胜利者砍下失败者的头颅天经地义,自己吃了败仗,就该死于战场。如果换成自己是果园,也不会客气的。更何况,这个和尚同自己还有血海深仇。
但嘴一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雨水顺着额头流进嘴里。
“仇恨啊,仇恨,就像是毒虫噬咬着小僧的心灵。”果园蹲了下去,用那双干净的眼睛看着何满:“这些年来,我做梦都梦见你,梦见我正拿着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剐着你的肉。这些年,小僧无时无刻不想想象着与你相遇的这一幕,终于叫我等到了。”
何满的嘴角动了一下,心中突然一阵颓丧,是啊,战场之上落到敌人手里,又有如此大仇,这个和尚想如何整治自己,也怨不得别人。
这些年,他刀下也不知道粘上了多少人的鲜血,自己原本以为已经看淡了生死。
可是,真正等到需要面对的时候,内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了。
是啊,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换成满州人的说法,打仗的时候,生死不过是一招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根本没有工夫去想。可现在……凌迟处死,一刀刀活剐……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勇士,却不想还是个懦夫。
想着即将遭遇到的酷刑,何满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目光中的哀求之色更隆,有个声音在心中不断叫喊:给我一个痛快的吧,给我一个痛快的吧,求求你!
“但是,我不会杀你,不会的,我是个和尚,我是个和尚。”果园的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又被雨水冲掉:“那样,我同你们这些畜生又有什么区别?不,我得让你好好地活着。”
他突然从袖子上撕下一条布片使劲地勒在何满的断臂上,束住何满正不住流血的动脉:“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你一命吗?”
何满呆住了。
这个时候,远处的有人喊:“果园,你呆在那里做什么,可有收获?”
“就来,没什么,就是一堆死人。他们身上也没什么财物,就连兵器也没有,不用管了,先放在这里,明天再发夫子过来烧埋。”果园应了一声。
然后,又抹了一把脸,恢复了平静,依旧小声地说:“你一定很奇怪吧,不不不,这不是我的慈悲。佛家虽然不杀人,可除魔卫道却是大功德。之所以不杀你,那是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整个建州,整个满清的灭亡。我知道,你们建州人一向自夸自己是天下最强的军队,什么金人不满万,满万天下无敌。如今,你们甚至占了我们的京城,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可我想告诉你,那不过是沙滩上的城市,只需伸出一只手,就能轻易地抹杀掉。你们给我们大明朝制造了太多的悲剧,现在该轮到你们了。什么叫悲剧,侯爷有一句话说得好:所谓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如今的你们,表面上看起来如日方中,可是都过去了,因为有我们。没有了自己的国家,你也活不成的,你大约还不知道什么叫亡国灭种吧,耐心些,马上就是了。等到北伐结束,贫僧会找个寺院受戒出家的,小衲手上不想沾血。”果园双手合什:“浩然天地,正气长存,阿弥陀佛!”
雨又停了,太阳出来,一道彩虹在他身后的天空升起。
一刹间,果园浑身都仿佛在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