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温察觉到他因紧张而泛起汗意的掌心,对上那满目认真与期待,一时什么都顾不得多想,下意识点头。过了片刻才歪着蓬蓬的发髻,发出疑问,“为什么?”
当初在归化城条件不过稍微艰难些,班第都怕委屈到她,特地让商队往小院里送吃用物什。
如今怎突然就不怕了?一定要带她去边塞苦寒的漠北。
班第没吭声,只拉着容温的手,放在自己颈侧,让她感受皮肉之下,雄劲跳动的脉搏。
——人与动物一样,脖颈是天生的软肋。
班第认同这话,也不屑这话。
因为,他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机会或者借口触碰到自己的弱处。
直到那日在归化城,容温不畏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牵着他自人群中坦然穿行而过。
后来,她走不动了,他背她。
她趴在他肩头呜呜咽咽哭了许久,温热的湿意自肩膀浸润到他的颈部脉搏。
他毫无防备,也不想防备。
“这里,记得你的眼泪。”
班第缓声道,脖颈动脉却是跳动得比方才更快。
于班第而言,容温与他生就带来的软肋早已融合共存。
他怕把她独自留下,她又会哭。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虽然明知去漠北绝非易事,但班第轻描淡写的态度感染了容温。
容温没执着追问班第私下究竟做了何种安排,潜意识相信,他既敢放话说要去漠北,那便一定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两人默契揭开外事,就他们以后的家——漠北府邸的布置讨论了片刻。
容温觉得漠北贫苦,实在没必要大兴土木建造府邸,仿多罗郡王的王帐那般,搭一处宽敞些的帐篷便可。
但班第坚持要造屋舍,甚至还要挖地龙。因为漠北常年苦寒,滴水成冰,雪拥三尺。一旦落了雪,寻常火炉子取暖根本不顶用。
许多火力壮的大小伙子初到漠北都熬不住,更何况是弱质纤纤的容温。
听他这样解释,容温也觉得有造屋子的必要了。
容温双眸亮晶晶的,饱含期待,“这府邸看着不大,应该能赶在这个月之前完工吧。我们何时去漠北?我想趁着漠北的雪未落下来之前,亲自去院子里埋些花树种子,来年春天它们便能发芽。经年之后,院子里就能有馥郁芬芳,比人还高的花树了。”
“喜欢花树?”班第下颚抵在容温发旋,悠然问道。
“嗯。”容温兴冲冲的点头,解释道,“宫里担心刺客藏身树木密林之间,从不许种树。御花园虽美,但匠气太过,放眼过去虽繁花如织,富贵鼎盛,到底少了些蓬勃旺盛。”
班第掀了唇角, “那等见过皇帝之后,我们便回家去种花树。”
“好。”容温答过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他方才究竟说了什么,满脸不敢置信, “所以,我们还留在这里,是要去见皇上?”
在规矩森严的宫廷待了多年,哪怕容温如今对皇帝观感复杂到一言难尽,但打内心深处,总对‘皇帝’二字,存留几分敬畏。
而且,班第如今种种行径,简直是在挑衅一个为君者的尊严。
皇帝面上虽和善,实则比谁都心狠。
万一……班第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
容温目色一紧,焦虑了。
“没事的。”班第摸摸容温的头,耐心纠正,“不必我们去清军大营求见皇帝。不出三五日,皇帝自会来寻我们。”
他选在距战场乌兰木通不远不近的乌梁素海养伤一月有余,并非临时起意,自有盘算与用意。
——是皇帝屈尊绛贵主动来见他,而非他伏低做小去求见皇帝。双方博弈月余后的输赢,已见分晓。
这般情形,他身边留不留护卫都不重要。反正,皇帝绝不敢动他。
班第不欲把那些政客之间得失利弊,肮脏制衡讲出来沾污容温的耳朵。他更见不得容温忧心忡忡的模样,健臂一揽,抱着容温站了起来,阔步往外走。
行到门帘处时,他还腾出一只手,把容温耗时月余仿制出来的奚琴带上。
“你当心些!”容温焦急劝喊。
既担心班第单手抱自己会用力过度引得旧伤复发,又怕班第把自己辛苦多日的宝贝奚琴弄坏。
班第闻言不为所动,把容温与奚琴往乌梁素海的苇荡边一放,这才挑眉反问,“殿下是在和谁说话?”
容温不由莫名其妙,“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班第意味不明的‘嗔’了一声,“我,那我是谁?”
容温闻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想起了之前他出征时,特地留给自己的那支狼毫。
——明明是个行事利落的大男人,偏很多时候有话总不爱直说。
容温心内唾了一声‘别别扭扭’,清澈的小鹿眼一转,面上故意装傻充愣。
拿过奚琴架上拉弦便是一番拨弄,全然是懒怠接班第话茬的模样。
容温不会蒙古乐器,饶是奚琴琴音与马头琴类似,都属圆润婉转,经她这般胡乱拉弹出来,也跟锯木头似的,很是刺耳。
凡草原的男女,似天生便会马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