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第平日听惯了悠扬辽阔的琴调子,如今冷不丁被这噪音一刺,目色顿紧。幸得他隐忍惯了,才没露出不堪忍受的痛苦表情来。
只是飞快地冲容温伸出手,示意她把奚琴给自己。
班第道,“教你。”
容温盯着他那双粗糙黝黑的大掌,难掩犹疑,不情愿道,“你真会?别把我琴弄坏了。”
他们在乌梁素海驻扎的这月余,一到夜晚,守卫们把篝火一支,烤肉一架,马头琴一拉,众人拉手围着篝火一舞,便能意兴勃发度过每个黑夜。
这一群大男人的欢乐共舞,容温单独一个女子,不好参与,从来都是在一旁看他们笑闹。
这种时候,班第都会陪容温坐着聊闲天,不论守卫们如何相邀,坚持不动弹。
久而久之,结合班第的性格来看,容温几乎打心底断定他八成不会拉琴跳舞这些。
班第看容温小气吧啦的样子,干脆上手把琴‘抢’了过来。
随意扶琴、拉弦,流畅悠扬的调子便奔散于天地之间。与容温锯木头般的噪音,可谓天壤之别。
拉完一曲,他便停下,挑眉望向容温,“能教你了?”
容温点头如捣蒜,捧场的拍拍手,讨好凑近,“能能能,现在就学。”
“哦。”班第嘴上应着,手上却没动作,只淡淡瞟着容温。
容温瞬间福至心灵,无奈的唤了一声,“哥哥,你教教我。”
两人间‘哥哥’这个称呼的来历,源自于前些天佛教节日“盂兰盆会”时,有几个守卫颇为有心,竟做了好些只丑丑的河灯放在乌梁素海里为亡故的家人祈福。
班第见了,自然而然想起十多岁时第一次见容温时的场景。
彼时年纪尚幼的容温正被生母晋氏骗到恭亲王府放满河灯的池塘中,坐着漏水的木盆寻一只画着碧玉鸟儿的河灯。
因为晋氏给她说,只要能寻到,便许诺她一个愿望。
班第好奇年幼的容温,“殿下有什么愿望?”
多年前的事了,容温印象更深的是被冰凉湖水包围的恐惧与绝望。
至于怀揣何种愿望,反倒没了印象。
但班第追问得紧,她只能凭着记忆,玩笑般乱编了几个幼时期盼。
“也许是想要二公主的云脚珍珠卷须簪。”二公主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的长女,自幼受宠,手里有趣的、漂亮的、珍贵的玩意无数。
小姑娘嘛,喜欢漂亮,更喜欢自己不曾拥有的。
“也许是想有个永绶那样的哥哥。”永绶是恭亲王已故的嫡长子,比容温小几个月,是容温血脉关系上最亲近的弟弟,两人自小最最要好,永绶只要入宫,必会面面俱到的打点照顾她的嬷嬷宫女,让她们平日好好待她。
名分上是弟弟,处事更像哥哥。
“也许……想重新成为最尊贵的公主。”容温是因萨满批卜,‘命格贵重,有利皇嗣’才得以入宫成为皇长女大公主的。初入宫的几年,宫中自上而下都待她这个‘福娃娃’极为殷勤看重。后来宫中皇嗣渐丰,她的待遇便一落千丈。
其中落差,不言而喻。
班第听过容温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愿望后,先是一本正经的表示,“我比你大近四岁,你完全可以叫我哥哥。”
容温深觉羞耻,严词拒绝。
班第满脸遗憾。
然后第二天早上,容温醒来便发现,枕头边放了只带锁的小匣子,是班第送给她的礼物。
容温其实隐约猜到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但见班第一副挟钥匙以令诸侯,不哄骗自己叫他哥哥绝不死心的模样,只好哭笑不得的唤了一声。
一声‘哥哥’过后,容温得到了一支幼时心心念念的云脚珍珠卷须簪,与一个突然躁动痴缠的班第。
那整个上午的时光,也随之葬送在了帐篷里。
自那以后,容温便记仇了,别说叫班第一声‘哥哥’,连普通称谓都是能省则省。
班第为这事不满了许久,也抗议过多次,奈何容温始终不为说动,今日总算是借着教容温奚琴这事扳回了一城,很是愉悦,唇角疯狂上扬。
容温被他这幼稚到底的荡漾劲儿弄得憋笑,边学边和他闲扯,“你方才拉的是《鸿嘎鲁》吗?为何听着与侍卫们拉的不一样。”
《鸿嘎鲁》悠扬是蒙古的劝酒歌,在草原上广为传颂。
这些日子,容温没少听侍卫们拉唱。
侍卫们拉唱的马头琴调子,敞亮开阔。班第方才拉出来的奚琴琴音,洒脱之中兼有一分不甚明显的悠长孤寂,意境可谓天差地别。不像敬酒歌,倒更像是一个男子对千里草原的独语与——思念。
此间天差地别,容温不确定是琴不同,还是人的心境不同。
“这不单是敬酒歌。”班第似没料到容温对琴声这般通晓,怔愣一瞬后,轻猫淡写解释了一句,便不继续说话,垂头纠正起容温手持拉弦的姿势。
容温凝着他的发旋,唇角微不可察溢出一声叹息。
拉了几下琴后,忽然松了握拉弦的手,摸摸他高束的墨发,认真道,“哥哥,去漠北前,不如我们顺道回科尔沁看看吧。”
“傻了?”不过片刻功夫,班第身上那丝不经意流露的低落已尽数收敛。敲敲容温的额头,淡声纠正,“漠北在北,科尔沁在南,不顺路,回不去的。”
——回不去的。
</div>
</div>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