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如今,距功成不过一步之遥,却被接连而来的‘噩耗’困住腿脚。
他们先是亲眼目睹头领台吉班第身中数箭,无力征战。正是忧虑躁动之时,台吉又拖着病体出来,如实告知了他们沙俄新主对蒙古虎视眈眈的消息。
‘牵一发而动全身’指的便是他们如今处境。
只要他们露出分毫抗清的异动,沙俄必会乘机侵蒙。
届时,战火会从乌兰木通蔓延到整个蒙古。
如此,就算他们得胜覆灭清军,入了关中;可流失于异族之手的故土,却再难夺回。
——这违背了他们这群人聚集的初心。
可毕竟九年了,他们埋名九年,只为一战。
此时放弃,到底会意难平。
是以,早在容温来之前,班第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一是抛却这九年初心,剑指关中,成就伟业;
二为忠于故土。
忠于故土的言下之意便是,不仅不抗清,反而还要立刻赶赴乌兰木通与清军拧成一股绳,共剿噶尔丹,以消沙俄邪念。
班第让他们随心选择,左右分站,少数服从多数。
可过了许久,都没有人真正为嘴上叫嚷的那份意难平踏出去一步。
他们这支队伍,始终保持一致,以默认的姿态,恭顺立于点将台之下,听凭班第做主。
他们本就是因他而获新生,也不惧真正为了他再投生一次。
但,班第沉默良久,也没选出个一或二来。
最后,班第只是拿了一碗酒,遥敬他们,“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九载默契,勿需多余言语,亦然知晓彼此本心。
这‘忠贞’二字——指的是对他们脚下的土地。
饮尽一碗壮行酒,班第身子已到极限,顶着满头冷汗负手离开。。
忽然,六万大军齐刷刷半跪在地,冲班第行了一个躬身礼,异口同声高吼,“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此举,是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班第传递一个讯息——他们不怨班第的选择。
班第脚下一顿,忽然扬眉笑开,如释重负抓过一旁酒坛,再次冲他们一敬,然后扬脖全灌了下去。
行动间,数不尽的飒然豪气。
班第默然立于原处,目送浩浩荡荡的大军消失在乌兰木通方向后,身上那股强撑的劲儿瞬间被抽干。喘着粗气勉力迈了两步,背上的伤被甲胄压得抽抽的疼,他索性往点将台上一坐,长腿随性支在地上。
脑袋低垂,肩头半垮,影子被夕阳拉得格外长,瞧着很有几分落寞消沉,全然不复方才与大军辞别时的挥斥方遒,风发意气。
其实,他也不确定,为自己以及这六万兵马选择的路,究竟是对是错。
只是他身为统帅,凡事都应冷静自持,不可轻易把困惑甚至是忧虑展露给旁人,以免影响军心。
乌恩其以及一队自愿领命留下护卫班第的侍卫见班第这般虚弱,不用猜也知晓他的伤口肯定崩开了,本想上前去抬班第回帐篷重新疗伤。
班第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摆手示意不必。
乌恩其等人无奈,只得把目光移向近旁的容温。
班第枯坐了片刻,忽然一双柔软的胳膊悄无声息自身后缠上来,轻搂着他的脖颈,把他头往怀里按。
班第先是一愣,脊背绷紧又放松,依进了姑娘家馨香满盈的怀抱。
“殿下,问你一件事。”班第哑声道,“你是如何分辨是非对错的?”
班第一直觉得,自己所认识的人里面,容温是最透彻也是最矛盾的。
她有最驯良柔婉的脾性,也有最爱憎分明的个性。
“很简单。”容温似全然没把班第的困惑甚至是苦恼看在眼里,顺手替他擦干净额角冷汗,云淡风轻道,“睡一觉就知晓了。”
班第挑眉不解,“什么?”
容温道:“南朝刘昼在《新论.慎独》中说过,身恒居善,则内无忧虑,外无畏惧,独立不愧影,独寝不愧衾。”
“世人执着探究‘是非曲直’四个字,无非就是图个问心无愧。你若实在纠缠对错,不妨按先辈的话来做——睡一觉,好好坏坏一梦醒来便知。”
班第闻言,陷入沉思。
容温轻戳他脸一下,问道,“你今日睡得香吗?”
“不清楚。”班第下意识接茬,“我今天还没睡。”
他拔完箭上好药之后,便迷迷糊糊醒来了。之后径直强忍起身来了点将台,哪里有功夫睡觉。
“那还不赶快回去好好睡一觉!”容温端得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一本正经的忽悠,“在这里坐着想,只会花冤枉功夫!”
好像也是,至少在容温来之前,他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本来是沉重的话题,就这般稀里糊涂被容温扭曲到了睡觉上。
偏偏,班第还觉得她言语与行为都极符合逻辑。
回到帐篷,等候已久的军医忙活了好一阵才重新替班第包扎好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