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温颤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见三丹夫茶盏空了大半,正打算替他续了些水。
三丹夫余光扫见容温的动作,怔了怔,蓦然醒过神。
麻利站起身,夺过容温手中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双手托杯,朝容温弯腰致礼,扬脖一饮而尽,举止间甚是洒脱爽快。
“此时无酒,我便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五大三粗的汉子倏地红了眼,捏着空了的茶杯,激动哽咽道,“多谢公主成全。”
成全了班第筹谋多年的野心,更成全了无数草原百姓的渴望。
——于安稳处得片瓦安身,而非永无止境的游牧迁徙,枕霜宿雪,居无定所。
容温知道三丹夫在谢什么。
三丹夫在谢她这个和亲公主,在关键时刻选择了蒙古,没有向大清出卖班第的不臣之心,反而瞒天过海放走了班第,任他带着私囤的大量兵马,出去搅弄风云,改天换日。
三丹夫的激动并未因容温的沉默而消退,他像个陀螺一般,脚步轻快在屋内转了两圈,最后停在南窗前,望着关内方向怔神。
容温喝了半盏茶,见他还胳膊撑在窗棂上,舍不得把眼睛收回来。默了默,不得不出言把他从无边向往中拉回现实世界。
容温艰涩问,“你就,不怪他吗?”
凭班第隐藏的兵力,明明有本事驱赶走城外的十万噶尔丹铁骑,可他却似一个吝啬鬼,宁愿从邻近各部族四处压榨借兵,以散兵游勇苦苦支撑,也不肯动用自己一个私兵。
这其中,被压榨最惨的便是三丹夫的喀喇沁部,不知折了多少精锐儿郎进去。
而且现在,班第突然一走了之,留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给三丹夫。
“不怪,半分都不怪。”三丹夫不大的双眼亮晶晶的,敞亮道,“如果我是五哥,如果我握有走出去的机会,我会比他更狠心。莫说只是撇下一个归化城,就算噶尔丹在我眼前屠了土默特部全族,我都不会回头。”
感同身受的困束,让同为雄鹰,却无奈做了二十多年笼中鸟的男人,惺惺相惜。
“而且,前些日子的苦战,五哥时时刻刻都是身先士卒,奋勇搏杀。我那些牺牲的兄弟,是为了卫戍大青山那边的族人与领土,而非五哥。”
三丹夫毫不避讳望向容温,信任道,“再则,五哥此去虽为逐鹿关内,却并未放弃归化城以及整个漠南。他留下了足以卫戍后方的智计,自己提了全族脑袋去为整个蒙古挣个光明前程。为着这份信任,我也不能恼他。”
三丹夫越说越激动,一拳捶在自己胸前,掷地有声道,“公主放心,我这就遣人去喀喇沁集兵,等几日后‘佛怒’之时,噶尔丹部内震荡,我喀喇沁定举全族之力,击杀噶尔丹,卫戍归化城,护漠南周全,以报五哥信任!”
容温眼睫极轻的颤了几下,避开三丹夫信任在灼灼燃烧的眼。
她无法诚实的告诉三丹夫,早在班第决定离开归化城那一刻,这座城便被彻底放弃了。
卫戍归化城,全是她的意思。
今日她曾循机见过察哈尔,从他的嘴里得知,班第临走前留有一令给七弟多尔济。
——命多尔济在自己走后,便以铜汁浇筑城门,以延噶尔丹攻城的速度。
并称,若城中守军实在无力抵挡,便让多尔济率之前被调来驰援归化城的两万科尔沁兵勇立刻退出归化城,返回科尔沁与部族剩余兵马集合,专心卫戍科尔沁,务必撑到他回来。
班第入主关中的野心并非朝夕念头,而是筹谋良久。所以他在山林里屯了私兵,在漠西开了商道,往漠北放了几万将士,还背着世人的眼养大了先帝废后的孙子宝音图。
以班第的心思,肯定能预判到,没有他、也没有援军的归化城早晚守不住。
归化城内的数十万百姓及兵将会如当年的漠北喀尔喀部一般,阖族男儿被围堵山谷诛杀殆尽,鲜血染遍山林翠色,留下一群妇孺,在灭族仇人手下过着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他虽冷戾,却并非泯灭天良之人,一时间舍不下这么多条人命。
所以,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城中苦耗,纠结取舍,并未不管不顾一走了之,趁着时机大好去奔自己向往多年的前程。
成婚也有几月了,容温早在他不设防的态度,洞悉了他的志向。
也清楚,这等大事,自己不便插手,更不能去替他做主。
直到那天,她无意瞧见了他那张标记整齐的舆图——那上面,备案了三条通往关内的路线。
筹谋多年,万事俱备,却稀里糊涂被无数条陌生性命绊住了脚。
若此次时机错失,怕是得成为他的终生憾事。
所以,她借着青檀果试探他,问他可想去江南。
这其实,与问他想不想入主关中,是一个意思。
他并未正面回答她,反倒言辞闪烁岔过话题。
当时容温便知道,他很想去。
否则,一个言行耿直的人,说句‘不想去’便罢了,何必含糊其辞。
他只是不敢以一城百姓的生死做抉择。
所以,在听闻派往乌兰木通的斥候全军覆没后,容温毫不犹豫支持他亲自出城。
至于出城后班第会如何行事,她一概不管。
人心不过拳头大,装不尽天下人。她只希望他这辈子是恣意无憾过的,而非年纪轻轻,一身抑重。
他做不了的决定,她便狠心替他做。
将来若有意外,也可一同背负。
不过,容温到底不够彻底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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