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2 / 2)

藏书阁位于别宫西角处,离着沨春殿颇有一段距离。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到了藏书阁门前,承恩把顾清芜交给了迎出来的內监承喜,交代了一番,又对着顾清芜道:“别宫人少,臣还需得去谭太妃那边伺候,就不多陪姑娘了。”

顾清芜谢过他,承恩便转身离去。

因是谭太妃的客人,承喜十分客气的带了顾清芜进去,客套了几句,他将何处放置字帖,何处放置画卷同她细细说了。只见偌大的殿内除去临窗的一侧摆放着一个书案外,其余地方都是一排排的书架,屋内萦绕着油墨和檀香的气息,还有些雨后树木散发的幽香。

顾清芜心里赞叹,又看书案上散落着些笔墨纸砚,问道:“太上皇常来这藏书阁里吗?”

承喜道:“太上皇不常来,都是叫人把书送去沨春殿。倒是皇上,有时歇在别宫时,会到这里来看看书。”

顾青芜点了点头,拿眼睛在殿内巡睃一番,并没瞧见什么人影。

见她止步不前,承喜又道:“今日听说皇上在前面议事,这会儿肯定不会过来。姑娘只管放心找您要看的画就是。”见她点了点头,又道:“今日有雨,怕书籍受潮,臣还需去后边瞧瞧,姑娘若是有事,在殿内唤一声就是。”

他告退下去,顾清芜便缓步走进殿内仔细看了起来。

书架齐整的一排排列着,中间留有约五步宽的距离供人行走。藏书阁地势在别宫的宫殿里算是高的,又在墙侧上开了些格窗,因此光线甚好,架子上的书籍名称清晰可见。殿外此时隐隐传来人声,听着似乎是一些宫人正在查看格窗是否进水。

顾清芜依着承喜所言,开始寻找摆放画卷的书架。听说太上皇喜书法,于画画一事相对淡一些,因此近些年都不曾有出名的画师奉诏入宫。藏画的书架子也是摆在了内里,并不常有人去看。

她寻到了画作一处,发现几个书架按着花鸟,人物和山水分列,又有画师名字贴在画卷旁边,分门别类,十分清楚。看来虽然上面的人不喜作画,但是到底也没有随意的对待这些珍贵的画册。

一卷卷画册打开,便如一个个美妙的世界在她面前徐徐现身一般,令她目不暇接,她甚至觉得自己能从线条的起承转合中,看出画师当时的心境来。

看了许久,顾清芜几乎忘记了时辰,直到一束明亮的阳光从窗格处照了进来,她才回过神来,原来外间已经放晴了。她放下画卷,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了。正想唤承喜来问问时辰,一抬头,却看见架子略高处用纸笺标着一个名字:高程。

高程的出名不是为着文字画作等等,而是他实在是个佞臣,大概是二十来年前,太上皇登基不久,因高程把持朝政,朝中有过一次很大的动荡。最后的结果是高程被罢黜,高家势力销声匿迹,连带高程的书法画作也渐渐遗失了。

他虽然为官不怎么样,但是顾清芜幼时曾在父亲书房见过一副他的仿作,当时惊为天物。她还记得父亲嘱咐她,不可对外人提起云云,早年朝中大臣即便藏有高程仿作,也是犯忌讳的事情。

顾清芜迟疑了片刻,到底忘不了小时候的惊鸿一瞥,决定把架上的画作拿下来看看。

只是高程的画放的高,她巡睃一番,也没找到梯子之类的东西。左右无人,顾清芜拿手推了推书架,觉着十分稳固,便想顺着架子攀援上去,只要一点高度,她就能拿到那个卷轴了。

顾清芜将底层的画卷往旁边挪开了一些,然后提起裙角,迈出了一步踩在书架边缘,右手攀住书架侧边,左手探出去取。

她努力了两下,虽摸到了轴杆边缘冰冷的玉石,但却没办法抓住。她咬了咬牙,决定再往上爬一层。

刚抬起左脚踩在了边缘,就听身后一人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一惊,左脚下偏又踩着了裙角滑脱了,右手也失了力道,整个人朝后仰倒下去。正想这下可能摔个四仰八叉,没想到,转瞬却被人接在怀中,她的后脑勺磕在那人胸前,只觉得像是撞在门板之类的硬物上一般钝钝的疼。她还来不及回头,又听见背后之人闷哼了一声。原来虽然她被接住了,却重重的踩在人家脚上。

即便如此,身后的人还是没有松手,忍着疼将她扶稳了。

顾清芜一站定,忙回身要道歉,只见一个身量和卫彰差不多的青年立在那里,他穿着一身浅黄色的圆领窄袖锦袍,腰间束带缀着金玉,熠熠生辉,乌发以一金冠高束,而那张面孔,和谭太妃有着八分相似,虽生在男子身上,却仍不减其美艳,眉飞入鬓处带着几分冷峻,但那眉下的一双眼和谭太妃简直一模一样,都如星辰入海一般,既柔和又遥远。

她脸一红,慌忙后退一步,光是这张脸就已经昭示了他的身份,而她从未如此失去仪态,不免有些慌乱,福身下去行礼道:“见……见过皇上……”

“不必多礼。”赵熙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低沉而清冷,“你要拿那幅画?”

顾清芜站直了身子,只是仍旧垂着头,帝王面前不可直视。

“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打了些颤一样,有些沙哑。

只听耳边传来簌簌之声,然后一个卷轴横在了她眼前,握住卷轴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是这副吗?”头顶传来赵熙的询问。

顾清芜忙伸手接了画,抬起头来朝着放置高程画作的格子处瞟了一眼,那格子里只有一副卷轴,仍静静的放在那。赵熙拿的,并不是高程的画作,而是旁边一格里的。

“不是……”

赵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瞧清楚了高程二字后,微一迟疑,不过还是展臂替她取了下来,又取回她手里的卷轴放回原处,道:“这幅画不可带出宫外,你还是在这里看罢。”

顾清芜反应过来不妥,但是事已至此,只得接过画闷着头应了,又问道:“皇上,刚才臣女踩了您一脚……”

赵熙道:“无事。”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冷硬,又道:“不是你的错,是朕吓着你了。”

顾清芜道:“不敢,是臣女莽撞了。”

赵熙刚才是被这边悉悉窣窣的声音引了过来,他本是要去寻别的书籍的,于是道:“你去那边书案看画罢,朕去寻书了。”他说着便要转身,刚一动,却又迟疑着停了一下,才缓缓迈步走了。

顾清芜虽然瞧不见他面上神色,却明白必是刚才那下踩得有些重了,不由的十分懊恼。只是这会儿跟上去问询又嫌多余,他让自己去书案看画,甩手就走似乎也有些不好。顾清芜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无所适从,抱着画,半天才挪步到了殿门口处的书案前。

她将卷轴放在书案上,偷眼瞅了瞅后面,书架格子的缝隙处似乎能瞧见皇帝的衣角,只是殿内此刻格外的沉静肃穆,连外面内监们的声音也消失了。她不好再出声打扰,便将画卷展开,想着看完马上就走便是。

不过高程的画作一打开,顾清芜的全副心神便被吸引了进去。这一副江山晴雪图是真迹,颜色鲜亮,带着湿润之气,仿佛昨日才画成一般,画面上绵延无边的雪山,线条勾勒细致入微,几乎可感知那雪山带来的寒意刺骨,山下模糊可见两人驰着骏马,衣袂飘飘,束发的红色飘带和白皑皑的雪山相映成趣,发带衣角仿佛纠缠在一起,不能分辨。

这幅画用了两种技法,雪山是细描,而人物则是模糊,但是都精纯无比,笔画线条不可加亦不可减,她伸出手去,轻触纸面,顺着画面描摹,只盼能学得一二。

“你很喜欢这幅画?”

赵熙的声音自耳边传来,顾清芜抬起头,不知何时他走到了书案面前,手里拿着本书,正探究的看向自己。

顾清芜点了点头,答道:“这幅画里的景致,着实令人神往。”

她答完了才想起回话未用敬语,但赵熙已经从她面前走开,到了她身侧站定,他身上带着和太上皇如出一辙的冷峻威仪,虽站在离她有两步远的地方,但仍叫人有些瑟缩之意。

赵熙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安,他正低下头仔细的看着案上的画卷。

好半晌,才道:“幼时母亲给朕讲故事,其中有一个关于画师的故事,说的是一位叫做王佛的画师,他走遍了一个王国风景秀美的地方,画尽了天下美景却身无分文,背上的行囊是装满了画稿的口袋,他总是弓着腰背,毕恭毕敬,因为这个口袋里的画作,是他的整个苍穹。”他顿了顿,又继续道:“王佛认为,自己的口袋里装满了白皑皑雪峰,滔滔不绝江水以及明月皎皎夏夜,是以十分珍贵。”

赵熙的手指在画上的雪峰划过,眸子里显出一些神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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