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没有理她,眼睛都在我身上打转,也不知道是讨厌我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爷爷点点头,说道:“走吧。”
两个人总共三句话,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字。妈妈的表情很不自然,我也觉得十分别扭。
火车站外,我们直接上了一辆军车,身着军装的驾驶员对我们很是客气地打着招呼。爷爷奶奶上了后座,母亲很识相地上了副驾驶。我正要跟着妈妈坐进副驾驶,奶奶却道:“那么小的地方坐不下两个人,你和爷爷奶奶坐。”我于是很顺从地去了后座。
爷爷的腰杆挺得笔直,上车后,一声不吭地望向车外。
奶奶却握住我的手说:“你叫何冰吗?今年几岁了?”妈妈听后,身子一震,回头看了奶奶一眼,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那时并不太懂大人间的那种复杂的感情纠葛,所以根本不了解母亲泪水的含义,只是乖乖地回答奶奶,点头说道:“是的。”
奶奶终于笑了,一瞬间,慈祥的神态显露无遗。对于我,奶奶终于摒弃了冷漠的伪装,不过爷爷却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和我们母子说一句话。
爷爷他们住在部队大院里。他的级别很高,所以有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整体用红砖建盖,方方正正的,还有一个不算大的院子。那是一片高级军官的居住区,共有十二座这样的小楼。车子进了部队大院,很多人都和爷爷打着招呼,有年纪大的人,也有年轻人,他们都恭喜爷爷“找回了自己的孙子”,而爷爷则一如既往地严肃,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机械地和打招呼的人挥挥手。
爷爷家的小院坐落在整个部队大院的深处。下了车,保姆早就在院门口等着。爷爷下车后,径直进了小楼,奶奶则冷冷对我妈说道:“你先进去休息一会儿,屋子已经准备好了。我带小冰去买些东西。”说罢,不等妈妈答复,就拉着我,朝军区大院外走去。
路过一个篮球场时,见到六七个身着军装但没有肩章的半大孩子在打篮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运动项目,于是饶有兴趣地看着,直到走出很远。
奶奶带着我走进了生平中第一次见到的百货商店,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那些精美的物品看得我目瞪口呆,我被这些东西深深地吸引着。奶奶也不含糊,在我的狮子大开口下,她买了一大堆的果脯和点心,又替我买了两件的确良衬衫,还有一条蓝色的劳动布裤子和一顶帆布的鸭舌帽。回去后,保姆已经做好了饭菜,母亲拘束地坐在饭桌旁,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奶奶一边带着我坐在了饭桌旁,挨着她坐下,一边面无表情地对我妈说道:“咱们家没有小媳妇,该吃饭就上桌子,只要把手洗干净就成。”就因为奶奶这句话,我妈从此养成了饭前洗手的好习惯,并且保持了几十年。
饭桌前,大家沉默不语地吃着饭,忽然,爷爷问道:“这孩子还没上学吗?”
母亲立刻放下饭碗,囫囵地将嘴里的饭菜咽下去,急忙应道:“他爸本来打算让他今年上学的。”之后,再没人说话。
到了当年九月,我忽然被告知要上学了。奶奶拿出了早就买好的双肩带书包,亲自送我去了位于军区大院旁的一所小学。我虽然虚岁是九岁,但因为月份小,实际年龄也就是七岁多,和同年级的孩子相比,大不了多少。而我母亲也因为爷爷的关系,弄到了农转非的户口,接着又被调入了当地的民政单位上班。总之,我们彻底融入了城市生活。
三年后,我成了军区大院里那个篮球场上的风云人物。而到了九十年代初期,随着我们军区那批孩子的茁壮成长,一件无法意料到的事情降临到了我的头上,令我猝不及防。
对于那件事,我印象非常深刻,那是在1992年夏季的一个酷热的下午……
1、“埋尸人”
因为正在放暑假,打篮球成了我们这些大院子弟最好的选择。
篮球场上,我们下身穿着军裤,脚蹬绿帆布胶鞋,一个个光着膀子,在烈日的曝晒下,也不怕中暑。正当我闪出空当准备投篮时,响起了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接着,黑伢子扯着嗓门吼道:“老豆腐被人欺负了,三中那帮人打了他,说要拔旗。”
黑伢子和老豆腐都是住在那片小楼里的军人后代。我们这拨人,由于家庭环境相当,又上同一所中学,自然而然就抱成了一团。因为有出身的优越感,我们当时非常排外,总觉得那些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甚或那些小商小贩的孩子根本不配和我们说话,所以和同学们相处得都不算很好,现在想起来很是幼稚。那时正值十四五岁的年纪,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已经开始分泌,很容易为各种事情发生争斗。因为我们人多,又比较抱团,一旦出事,大院里又是最好的避风港,所以,在外面打架斗殴就成了家常便饭。有一阵子,我们这帮人整天在跟各式各样的人发生争斗,从校内到校外,似乎是乐此不疲。当然,我们的父母长辈,很少知道我们在大院外的情况。
老豆腐被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是因为他性格好,容易被欺负,而是他特别喜欢“搞对象”。他眼界高,找的女孩大多漂亮,而且同时不止搞一个。漂亮女孩是最容易引发男人间的群体打架事件的,尤其是我们这群半大小子。听到老豆腐又被打的消息,大家都不以为然,早就习以为常了。可自己兄弟被欺负,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扔下篮球,聚在了一起。
“谁干的?”问这句话的人叫常俊,他爷爷是某集团军的总参谋长,算是我们这群人中家长级别最高的,他是我们这帮人的头头,当然,论年纪、体格、手黑程度,他也确实具备这个实力。
“三中的虾子。老豆腐被打得变了色。”黑伢子说这话的意思是老豆腐被打成了熊猫眼,虽然受伤不重,但是极折面子。
“妈的,虾子敢打咱们的人,狗日的,人在哪儿?咱们揍了他。”常俊恶狠狠地吼道。
“老豆腐说,他带着十几个人在花坛公园和丽丽照相玩呢,咱们现在就去?”
丽丽就是老豆腐最新的女朋友。我们在外面打架,百分六十以上的场次是因为老豆腐。常俊一挥手道:“回去拿自行车。”
那阵子特别流行山地车,我们基本人手一辆,一买回来,就拆了挡泥板,弄成了赛车的样式,骑车带人时,被带的人全得坐在前面的大梁上。为了打架方便,我们都把双肩背书包改成了绿帆布的单肩挎,装块砖头就能抡人,也有用袜子包几包电池塞进去抡电池的。
我们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朝花坛公园出发了。一路上,大家商量了无数的对敌方法,不过,翻墙进了公园后,迎面就撞上了三中的那帮人,什么“迂回”、“埋伏”、“冲击”,瞬间忘得干干净净。常俊一嗓子:“打!”我们抡起单肩挎就朝那十几个人砸去,瞬间,哭爹叫娘声一片,周围谈恋爱的、遛弯儿的一瞧这阵势,立刻吓得四散逃开。
很显然,对方只是来游玩的,手上啥武器都没有,于是纷纷奔逃。我们岂能轻饶这些“犯我之敌”,也撒开丫子追逐各自的目标。当时,我对付的是一个看着个子不高但很敦实的小胖子。那小子的脑袋挨了我两下,已经出血了,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很快就跑进了花坛公园最著名的风景区——紫竹林。
花坛公园的这片紫竹林非常茂盛,占地面积极广。林子里有一片假山区,假山前还有六个造型逼真的元谋人石雕像。不过,这是个很失败的人造景观。紫竹林茂密,日光本就很难照进来,即便是阳光最强烈的夏天,林子里都是昏天黑地,而这些表情狰狞的元谋人,在昏暗的林子深处,给人感觉就是形似鬼魅。
小胖子慌不择路地跑进了紫竹林,我也追了进去。当我追赶到假山景区时,却看不见他的人影了,但我知道,这小子肯定躲在假山的某个洞里,或是某块石头的后面,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搜寻起来。我先将南面整个一片石林分毫不差地搜索了一遍,没见他,可以肯定,他跑到了背面。我正打算绕过去,忽然,在最后一块石头的石头凹陷处,我发现了紧紧缩在那里的他。只见他双目紧闭,双手紧紧握着一把泥土,浑身瑟瑟发抖,似乎紧张到了极点。
看他这副样子,我不由得心软了,正要说话,小胖子忽然睁开了眼睛,对着我连连做出噤声的手势。什么事能把他吓成这样?别是这小子想使阴招吧?
我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看他样子,不像假装,我有些纳闷,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见他又用手朝假山的背面指了指,我顿时明白过来,知道那里肯定有事。
一时间,我有些犹豫。小胖子则蹑手蹑脚地起来,沿着假山爬了上去。到了半山腰,他透过两块石头的缝隙处望了望,然后冲我招手,他的表情似乎惊慌到了极点。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我知道,这种表情是不可能假装出来的,心里不由得一紧,也跟着爬了上去。假山能有多高,我两步就到了小胖子的身边。他给我挪了个地方,透过缝隙,我赫然看见一个人正在刨坑,而他身边,则躺着一具尸体……
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发生了谋杀案,凶手居然胆大包天,敢在公园里杀人后就地掩埋!紫竹林里虽然人不多,但总还是会有个把人来吧,比方说我和这个小胖子,由此可见,凶手胆子有多肥。相比较,我在情绪上要镇定许多,毕竟见识过大场面。我知道,面对这样一个狗胆包天的杀人犯,最好的办法就是撤离现场,以防被他发现之后杀人灭口,于是,我拍了胖子的肩膀,示意他跟着我,先离开这里。
当我们俩蹑手蹑脚地离开竹林区,胖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汗如雨下,混合着血水,淌得满脸都是,身体也颤抖个不停,我连拉了几次都没把他拉起来。因为共同经历了这件事,我们相互之间的敌意早已荡然无存,我脱下身上的背心替他将脑袋上的血水擦干净,还好,只是被砸了一个口子,虽然流血比较多,但没有大碍。做完这一切,我摸出一包“渡江”,递了一根给他,俩人坐在竹林口抽了起来。过了很久,小胖子才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咱们得赶紧报告公安局。”
看着伤口不断渗出鲜血的小胖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说道:“城北军区的何冰。下手重了,哥们儿,别怪我。”说罢,我伸出右手。
“三中贾小兵,我他妈都是被虾子害的,早知道,下午就不该来。”
贾小兵的手依然在颤抖。显然,我镇定的神态刺激了他,这哥们儿虽然心里很怕,但竭力想装作不怕,可四肢并不受他控制。
林子外人流不断,渐渐缓解了我们的紧张心情。
突然,正抽着烟的贾小兵猛地一个激灵,手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烟头在我的裤子上烧出了一个大洞。我正要发怒,却见他用手悄悄地戳了我一下,随后用鼻子朝前点了点。我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心脏也立刻狂跳起来。
就在我们正前方二十米左右,一个身材消瘦、头发蓬乱的年轻人走了过去,他三十多岁,表情有些鬼祟。他,正是刚刚在紫竹林里埋尸体的那个人。显然,他是从北面绕过来的,而我们还没有离开。短时间内,三个人第二次碰面,我尽量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慌乱,说道:“咱们跟过去,把他落脚的地方弄清楚。”
我是带着商量的语气和贾小兵说这句话的,因为我不确定他是否敢去,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了,看来还是再和我较劲,不过,身边多了一个同伴,壮胆总是好事。我们起身,迈着已经有些绵软的双腿,极度紧张地跟着那个杀人犯。我双手紧紧攥着军挎包里的砖头,手心里满是汗,此刻,我们的精神高度紧张,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引起我们最激烈的反应。不过,这种追踪行动很快就告一段落,因为杀人犯根本就没出公园,而是走到了一栋小平房前,拉开门,走了进去。我们远远望去,只见门口左上方挂着一个门标——公园绿化办。
这完全出乎了我们的预料,没想到凶手居然会是公园内部的工作人员。这小子胆子不是一般大,而是特别的大。
我们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连奔带跑地出了公园。我甚至连自己的赛车都没取,直接去了距离花坛公园不远的和平路派出所。也不知道该找谁,见一个办公室里坐满了人,我便冲了进去,问道:“请问,报案找谁?”
“报案?你发现了什么?”一个年轻的警员抬起了脑袋,问我道。
“杀人,我看见有人杀人了。”我扯着嗓门,有些失态地喊道。
“去去去,小屁孩子,知道乱报案的下场吗?”一个年纪稍大的警员皱着眉头,呵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