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2 / 2)

“以指为笔,以蜜为画,方寸之间绘人作物,行云流水有如神助,如此画功已然非同寻常。钵中蜜糖不需熬制,出时稠浓厚重,落时温烫薄软,落案之后凉若脆冰,凝而不融,‘火寒掌’阴阳变幻,真气拿捏出神入化,当世间有这般造诣的大概找得出三两人,但能身处市井之间,做孩童之戏而悠然自得者,恐怕唯有一人。”白衣男子含笑开口,温文尔雅。

“莒山樵枯、虚岭仲晏、江海天游,武林前辈有三隐,前两人半隐山野半在朝,唯天游子前辈游戏江湖,无踪可寻,今日有幸得见真颜。”玄衣女子微微欠身,话语清灵。

斜阳光远风飒飒,眼前一对神仙样的人物,男子迎风翩立,一身雍容清静出尘,女子风华媚肆,一笑生艳绝世脱俗。那老者伸手捋须,忽然哈哈大笑,目里精光隐现,一扫老迈之气:“不得了,这两个小娃娃难缠,莫不是那两个老家伙的徒儿来了?”

子昊随口道:“先前曾听长辈提起,当初帝都生变,幸得旧友冒险相助……”

他话才说一半,天游子神情大变,急忙掩耳:“慢慢慢!莫要再说!两个老家伙遭了这么多年的白眼还不死心,居然叫小娃娃来游说我。老酸儒千挑万选收了你这徒儿,兴兵伐国、运筹天下的大道理想必没少教你,这番话什么时候听都浑身不自在,早知道当年不管那档子闲事,他一把火烧成了灰我还耳根清净。回去告诉你们师父,我这小隐之人,比不得他们那般境界,大隐于朝的事做不来,他们自己要去淌这天下浑水,莫来害我!”

不由分说,一通话劈面掷来,教人连半分插嘴的余地都没有,看那样子恨不得弃了摊子扭头便走。子昊和子娆诧异对视,听这话中有话,定是闹了误会,目光一触,两人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丝戏谑的光芒,竟有那么一点点狡黠的味道。

子昊看着那糖摊淡淡笑道:“前辈此言差矣。退而隐者,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行市井之乐,享山野之闲,岂能以大小论之?真隐隐于心,无事不可为,前辈何必因此同老友生分?”

天游子白眉微掀:“小娃娃绕着圈子替你师父骂我呢?你这意思是我若无意助他成事,便是心性不定,只能借山野江湖隐身避俗,自充高人装模作样?”

子昊唇畔含笑:“前辈心底分明,他人纵然议论是非,又算得什么?难道,还怕和我们这晚辈闲聊几句?”

“小娃娃好利的口舌!”天游子轻哼了一声,“你师父认识我几十年了,至今也未能说动我帮他半分,教个徒儿出来又能强到哪儿去,我倒要听听你有些什么说辞?”

子昊俊眉轻扬,笑意从容:“前辈要做的事,似乎无需我来游说。昔年后风国破,前辈一人独入三十万楚军大营,劝得楚王放弃屠城之举,保全五城百姓性命;穆伐欷国,前辈与其大将城下谈兵,口舌攻伐,迫得穆军一将未发,直接退兵而去;前辈之隐,隐于天下,率性随心,俯仰无愧,岂任世人指点,我又为何要劝?”

冥衣楼散布天下滴水不漏的线报,九域诸国多少秘事都瞒不过东帝耳目。这两件事天游子当时乘兴而为,功成而去,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突然被人当面道出,胡子一动,目光灼灼向他扫来,忽道:“你不是仲晏子的徒儿,那老酸儒教不出这样的徒儿。”说着看向子娆,仔细打量,“不对,不对!”

子娆在旁笑得妩媚:“我们可从没说是谁的徒儿,也懒得管那天下闲事。”将手向子昊一指,“我只是路过糖摊,看得有趣,想请前辈按我哥哥的模样,做个小糖人来玩。”

天游子愣愕,子昊唇角微抿,子娆调皮心起,伸出两根指头向前晃了晃:“两文钱一个小人,前辈既然认识我们家长辈,总不好意思原价照收吧,三文钱两个行不行?”

见她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子昊闷咳一声,再忍不住笑。天游子在仲晏子还是洛王的时候便与其交情非浅,彼此知根知底,这时仔细一想,隐约便猜得了两人身份。他生性豁达洒脱,浑不在意刚刚闹了一通乌龙,弄明白他们不是来当说客的,顿时心情大好,听子娆这般玩笑,便将双目一瞪:“三文钱两个?我被那两个老家伙没完没了烦了十几年,这笔账还不知找谁算呢?看在他们面子上,一两楚金一个卖你。”

时下诸国以楚金为贵,一两楚金几乎可供一户普通人家小半年生活,买个糖人已是天价,子娆却拍手道:“哎呀!前辈若这么说的话,一两楚金可太便宜了。我们家那位长辈啊,好好的逍遥日子不知享受,偏要去操天下的心,劳自家的神,从楚国闹到九夷,从九夷闹到帝都,害得大家都不安生。有这一个便罢了,竟还有个老道士肯帮他,有个老道士还不够,居然还来搅前辈的清闲,真真是大不应该!”张扬放肆的九公主,可没东帝面上那份清淡平和,非议长辈这种事情做得那叫一个顺理成章,恐怕私心里早将九夷之战、王族之难、楚国之图谋、九域之纷乱等等等等所有麻烦事都算在了当年栽在凤后手里,如今扶助皇非的洛王头上。

天游子蓦地仰首长笑,大声道:“有趣有趣,你这女娃娃有趣,好久没听人说话这么顺耳了!今天这番话若让那老酸儒听见才叫痛快!”

子娆抿唇笑道:“还是前辈眼明心亮,不去自找麻烦,如今这番逍遥谁人能及呢?”

这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倒似成了知己。子昊在旁听着,忽然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笑。那笑中意味并不十分明朗,黄昏的街道之上行人渐稀,他一身白衫随着暮风轻轻飞扬,透出几分潇洒,几分清寂,望向远处的目光却又平静得仿若融入了茫茫天地之间。

一句话多少恩怨,十余年多少艰难,他似乎从未想过该怨恨何人。虽说洛王愤于当年之事一意复仇,利用楚国推动九夷之战,险些覆亡帝都,如今他培养出的皇非,依旧是一切布局中最大的变数,但若非这些年他借助皇非稳固强楚,一直牢牢牵制着宣、穆两国,帝都怕也早已岌岌可危。

洛王子程,根本自始至终就对这场倾国而至的复仇有所保留。这人世间,其实谁也没有资格随便品评别人的选择,只因为无论如何,你不会是那个人,不会知道他担负着什么,经历过什么,爱着什么,又恨着什么。

谁也不是谁,谁也别说谁,谁也莫笑谁。倾国血战,天下杀伐,都在一笑间淡淡消泯,此时的东帝远离那高高在上的九华殿,远离那纷争中心的楚都,白衣翩然的男子,安静地微笑,安静地陪伴他想陪伴的人,眉目温柔。

子娆在旁和天游子聊得兴起,非但哄了几个活灵活现的小糖人来,还收了摊子一路同往家中去,置了酒菜,燃了灯烛,大有彻夜长谈之势。

夜幕终于降临,满天星月,满院微风。窗子上透出明亮的灯光,屋里不断传出豪爽的、清艳的、低雅的笑声。

杯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子昊知道子娆能喝点酒,却第一次发现她居然这么好酒量,第一次见她纵酒欢谑笑容如此美丽。席间博谈古今,品评武林天下,子娆知道子昊能言善辩,却从来没见过他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从来没想到他也会为一式剑招和人争论打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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