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连汪直都大感惊讶,李质不该不懂“下人”是什么意思,他竟然会把自己的心态摆得那么低?
皇帝与万贵妃听得失笑,万贵妃笑道:“往日我还觉得汪直就够淡薄的了,不想这孩子更甚,做着覃昌的徒弟,竟也半点野心都没的。”
皇爷笑着摇头:“这才难得呢,天下间又不缺有野心的。”他欠了下身,又向李质问:“我要是安排你进乾清宫去皇爷跟前侍奉,你愿不愿意?”
这会儿再听见他提出这句话,汪直倒没有白天那么担忧了,经过刚才这段谈话,皇帝还有这个心,就说明是真看得上李质,有他的喜欢,李质就等于穿上了黄金圣衣,真进了乾清宫也不怕有闪失。
李质怔了怔,又看了一眼汪直,显然一点也不觉得这差事比给汪直当下人好,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乖乖回道:“承蒙爷爷高看,小的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皇帝随时观察着他和汪直的神情,将两个孩子的心思都一览无余,很有兴趣多逗逗他们,便道:“你知不知道去乾清宫当差有多好?成了御前侍奉宦官,你能拿到好多好吃的,好穿的,别人都会巴结你,讨好你,你的地位会高过你兄弟汪直,到时你想照应他也有的是机会,又有什么不好的?”
李质垂下头道:“回爷爷说,小的自然知道去乾清宫当差千好万好,连师兄们都还没那个福气呢,只是……”他又朝汪直看过去,“小的正是觉得,汪直样样比我好,连他都还没去乾清宫当差呢,我处处不如他,为他做个下人跟班还好,怎么能越过他、去当比他还好的差事呢?”
这话出口,皇帝与万贵妃一时都没出声,别人也不插话,屋里就这么静了下来。李质不明缘由,不禁紧张起来,两只并在一处的手都出了汗。
最终皇帝道:“这样吧,嗯,你是覃昌的徒弟,据朕……据我所知,覃昌收过好几个门下,平日司礼监的职司又忙,想必他也没有多少工夫亲自管教你,今后就叫你师兄廖寿替你师父代管你,教你规矩和读书认字,你先挂名在乾清宫,也不必担什么实差,等长大些了再分派差事也不迟。”
他虽及时改了自称,李质还是听出了奇怪之处,全皇宫一共有几个人会对覃昌直呼其名的?
不过他还是没去想面前的人就是九五之尊,只先出口答应了下来。在他看来,皇帝的这个安排确实比直接让他进乾清宫御前侍奉更理想,他是真心不想一步迈到皇帝跟前去,除了刚才说的那个缘故之外,他也真是怕呀!
皇帝提到的廖寿其实不算是覃昌的正牌徒弟,而是像张敏那样,因为原来的师父死了,挂名给覃昌的,如今也做到了御用监太监,是太监哎!宦官里的最高品级,比跟李质住在一起那三个正牌师兄牛多了,皇帝亲自指派了他来带李质确实是个极好的安排。汪直也很替李质高兴。
等告退出来后,李质小声问他:“刚才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为何那两位姑姑公公忽然都不说话?”
“没有,正是因为你说得太对太好了,他们都听傻了。”汪直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如今是越来越觉得了,皇帝就喜欢看他们“本色”出演,他们越是直来直去地说心里话,皇帝就越喜欢。
这真是太好了!正好契合了他懒得装羊的本性。
李质又问:“你还没告诉我,这位公公到底是谁呀?”
汪直觉得已经没必要保密了,便道:“他就是皇爷,旁边那个就是贵妃娘娘。”
“啊?”李质顿时一屁股坐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四肢软如面条,连汪直拉他都拉不起来。门外站班的两个宦官看见了,都笑着过来帮着搀扶。
汪直心想:果然我当初的担忧一点也不过分。
“兄弟你振作点,好歹千万别尿裤子啊!”……
正殿里,万贵妃有些疑惑地道:“您说,那孩子不会是提前知道了您的身份,才有意说那番话讨您欢心的吧?”
李质比汪直大,今年已有七岁了,万贵妃觉得那么大的孩子已经有可能耍心眼骗大人了。她像李质那么大时,弄坏了东西编瞎话骗姑姑们说是别的小宫女干的,已经驾轻就熟。
皇帝手捧茶盅轻轻刮着杯盖上的水滴,含笑道:“你不晓得,朕之前已然听怀恩与覃昌说过,当日他们去挑门下时,那帮新送进宫的孩子都已分去了皇城各处,只剩下汪直与李质两个。就因为汪直最小,没人爱要。那之前本有人想要李质来着,李质求人家连汪直一同收下,人家嫌他多话,就索性连他也不要了。
怀恩他们去的那日,正有个小宦官吓唬汪直与李质说,没人要的小孩子都会被大太监拿去煮了吃,把李质吓得直哭。等见了面,先是怀恩相中了汪直,汪直就出口求怀恩连李质也带走,结果李质因为有之前被人拒绝的经历,生怕惹怒了怀恩,连汪直也不要了,就赶着插口说不用管他,请怀恩务必收下汪直,还说他自己‘真被人拉去煮汤吃也认了’。”
说着两人都笑了,万贵妃想象着那情景,也不禁有些动容,感叹道:“原来您是因为这事才想见李质的。”并不是单纯因为喜欢汪直,就想找个“代替品”放在跟前。
皇帝微微颔首,叹道:“你说说,多难得的情义啊!亲兄弟也不见得能如此。”
亲兄弟都在宫里当宦官的例子不少,就说御前的人,张敏就是三兄弟,还有个叫钱能的是连从弟算上一共哥儿四个呢,那样的兄弟虽然也会互相提携,却总是在打着“同富贵”的主意,为对方考虑的心思里怕是至少有一半是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