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腐烂而浓烈的尸臭让他一时间以为回到了多年前岭南瘟灾的时候。
每天都有人饿死,于是船上每天都在往江中抛尸。
死尸在江水中浮沉,被浸泡发白,终变成鱼饵。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陆惊澜握紧了腰间的青玉剑,遮覆住了眼底一片修罗般的血色,伸手递给船夫两锭银元。
船搁浅靠岸,陆惊澜随着逃难的百姓一起,踏上了这片曾满目疮痍复又新生的土地。
岭南温暖,四季春花漫山。
赵长宁如果活着,应该会喜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岭南近海,河道众多。
岭南十八郡中又以相郡为最,自古以来水患频发。
半年前相郡从京城调任一位刘太守,听闻乃治水之能臣,引河修道,建堤通渠,水患虽解,却毁了农田作物,相郡官员开仓放粮,免数万百姓之灾荒。
如今北方横遭兵祸,流民涌入岭南,岭南十八郡只此一郡开棚设粥以济之。
刘太守年纪尚轻,生一张白玉面颊,鞋跟踩在袜底,成日眉眼弯弯的模样,身边跟着一个叫做福宝的小厮。
王婆子是相郡有名的媒人,但凡当地富甲的婚事无一不重金聘她出头露面。
王婆子去太守府邸替豪绅家的女儿说亲,人在侧堂候着,却见刘太守狼狈的从里间出来,不知被什么人浇满身药渣子,发梢往下淌着漆黑的浓汁,脸上却不见恼,拿青布衣袖胡乱擦了擦发鬓,这才注意到了王婆子,王婆子上前行礼,堆满褶子的老脸凑上前去,“王婆子今日来是给大人保个媒……”
刘太守抬头勾魂摄魄一笑,“家有悍妻,实不敢纳妾。”
王婆子盯着太守满头药汁恍然大悟。
太守府的仆役陈官却知,哪里有什么悍妻,分明是位孱弱的病公子。
陈官进这府邸的时间比刘太守还早。
府邸原来的主人姓陈,因治水不利被朝廷问罪,他们这些人便迎来了新的主子。
病公子在一个万籁俱静的深夜被刘太守从一辆布满馥郁香气的马车上抱进太守府。
若非那起伏不定的胸膛还在艰难地呼吸,陈官几乎以为那是一具漂亮的尸体。
陈官蝼蚁般的一生从未见过比这病公子更美貌的男人或者女人。
像剥了一层苍白的画皮披在身上,睁开眼睛就能变成敲骨吸髓的精怪。
刘太守每日一下公堂便入后厅,后厅住着浑浑噩噩的病公子。病公子的卧房隔壁辟一间药室,药室的药材极其珍贵,尤以几乎绝迹的夜乌藤为最,夜乌藤以根入药可活脉解毒,于是陈官知道,病公子并非重病,而是毒入肺腑。
刘太守日日以口哺药,病公子贴身之事从未假手他人,过了十日,病公子终于在病榻之上勉力抬抬眼皮,露出睫羽覆下一双如同琉璃一样的眼珠子。
陈官在一边随侍汤药,看到刘太守如释重负地对福宝道,“总算不是无用之功。”
福宝拖长了声音,“等公子醒来,大人每日哺药,我必一五一十告知。”
刘太守眼中藏着勾子,唇角却弯折道,“我求之不得。”
塌上的人低垂的眼睑像裹着一团朦胧的雾气,困倦极了,再度沉沉昏睡过去,刘太守细心理顺病公子枯草一般的发丝。
十日又复十日,岭南的春花漫山遍野的时候,病公子渐渐好转了起来。
病公子真正清醒的时候,恰逢陈官当值。
明月高悬于天际,月光洒在院落的蓬勃生长的野草上。
陈官守在病公子的卧房外,嘴里叼着树叶,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的蚂蚱。
忽闻里头有响动声,推门而入,见那病公子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挣扎着下了床榻,却因为手脚俱软,摔倒在冰凉的青砖上。
雪白的亵衣凌乱披裹于纤细的双肩,裸露出来的肤色被窗柩外透进的月光蒙上一层清润的柔光,病公子的胸膛因为吃了疼而起伏剧烈,泛起绯薄的红。乱发掩住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在有虫鸣鸟叫的春夜里孱弱地一呼一吸,纤细的腰身仿佛都要随之折断。
陈官小心翼翼上前,温柔地拂开了病公子垂盖眉睫的长发,便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瞳。
“这是何处?”病公子艰难地开口,声音像冷硬的石子剐蹭窗栏。
陈官屏吸回话道,“这是刘大人的府邸。”
病公子再没有说话,他摔在地上,却无力起来,低低咳嗽了两声,示意陈官扶他起来,倒像养尊处优惯的。陈官将人扶起,对于他们这些做惯粗重活计的人而言病公子的体重不比一捆木桩来的沉。
陈官将他扶至点着梅花熏香的塌上,却听到病公子哑声问道,“刘大人去哪了?”
陈官答,“刘大人去处理水患后遭灾的难民。”
病公子犹疑道,“京城何来水患?”
陈官答,“公子怕是记错了,此处是岭南。”
那病公子闻言猛烈地咳起来,这一次再收不住,直接呕出一口血,殷殷的红染透纯白绣着暗纹的衣襟,星星点点溅落在胸膛,头半歪在了陈官的肩上,满头枯发披散下来,幽微的药香参杂着铁锈一样的腥味。
陈官维持着僵硬的姿态,将昏迷的人置在鸳鸯枕上,背上为热汗浸湿,粘腻一片。
外头传来了响动声,陈官知道是刘太守回来了,遂恭敬相迎,刘太守脚步很急,听陈官说人醒后又晕沉过去,细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他问什么了?”
陈官如实回答,刘太守摆手道,“无事,你且退下,这里有我。”
陈官退下前鬼使神差回头看了眼,见刘太守瞧着那病公子的眼神,像是男人看着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