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阳是看着这两兄弟长大的。
赵家一门书香世家,赵嫣的父亲赵世儒官至二品,后卷进党争贬谪地方,郁郁而终,那时候赵嫣只有十岁。赵夫人带着弟弟投奔了母家,赵嫣的外公曾是地方巡抚,一手抚养两个孩子长大,赵嫣高中的那一年赵巡抚年岁已高,驾鹤西去。再后来,赵嫣官至首辅,赵夫人却死在了进京的路上,赵嫣素日行事狠毒,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遭人报复,至今不知道是什么人对一个后宅妇人下的手。
是以赵嫣将这个弟弟看的如同眼珠子似的,只是赵茗不争气,成日混迹勾栏瓦肆,同京城一干纨绔子弟为伍,没少作恶。便是这样,赵嫣除了指着鼻子骂,没舍得动过一根指头。
赵东阳摇头,只在心中惋叹二爷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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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嫣做了一个很久都不曾做过的梦。
梦见他少年致仕,脚踩着鑚玉靴,登云梯长九十九阶,天子在高处俯瞰众生。
“宣一一新科士子觐见……”
他便一只脚踩进了花团锦簇的温柔富贵乡,一只脚踩进了步步惊心的朝堂党争中。
年轻的士子们站成一排,正值壮年的天子一身威仪,目光落在了赵嫣的脸上,笑了声,“你是?”
常平这时候已是大太监,略略躬身道,“陛下,这是榜试的第二名。”
天子又看了两眼。台下的少年不卑不亢,跪姿笔挺如青松,难得的连女子都比不上的好颜色。
天子放下手中的折子,又问,“第一名是谁?”
站出来小心翼翼的跪下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卑微的伏着身子,恐惧的说不上话来。天子便没了耐心,指着赵嫣戏谑道,“新科状元赵嫣,还不跪下谢恩?”
赵嫣懵懵懂懂的俯身,一个头磕下去,榜试的第二名成了状元。
年少的赵嫣这时候还带着对这位百姓口中将要名垂千古的帝王的亲近和濡慕,敬仰和爱戴,还抱着一颗造福百姓,悲天悯人的赤子之心。
然后,梦中的场景便变了,还是这样跪着的姿态,天子将手中的奏折怒砸在了他脸上,坚硬的奏折划破了那张白玉一样的面容。
赵嫣依旧跪的笔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催折的了他的腰身,额头上却有冷汗沁出。
天子伸手,粗砺的手指钳紧了他的下巴,轻声笑了,自请贬谪?
赵嫣咬了咬唇,低垂着睫毛,没有说话。
天子掐着他下巴的手松开了。
“滚回去治好你的脸,别让朕看着倒胃口。”
赵嫣面无表情,哪怕脸上还淌着血,也不曾觉得疼。
然后,梦里的场景又变了,从一滴血变成浓重的红。
赵嫣抱着母亲的尸体,一身狼狈,手脚冰凉,落不下来一滴眼泪。
刺目的红于是铺满了整个梦境。
赵嫣从梦中惊醒,仿佛还能闻到血气,全身被冷汗浸透,唇色上的一抹红经年不曾褪去。
他怔怔看着帐顶,分不清是何年何月,这一场大梦似乎又把他拖回了那条长长的血路上,周身厉鬼哀号,啃食血肉。
他这样睁着眼睛彻夜未眠已经是常事了。
与他一墙之隔的是母亲的牌位,第二日衣冠齐整的上朝,哪里见夜深时候半分失态。
披一身朱红官袍,便又是那个闻名天下的佞臣模样。
下朝的时候,龙椅上的少年皇帝唇角勾了勾,“诸卿无事退下,赵卿留步。”
赵嫣沉默的跟在少年天子的身后,常平随侍左右,一路行至御书房。
少年皇帝在案前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朕想让韩江坐次辅的位子,不知赵爱卿昨天雪中跪了那么久,可有想明白。”
内阁任何人的任命需帝王的玺印和内阁首辅的印章共同出现在文书上才能生效,否则便是一张废纸。这是内阁自从成立便一直有的规矩,开国皇帝给内阁的厚待,只要内阁在,这项规矩便永远存在。
赵嫣向前走了两步,“陛下,韩大人年事已高,不好惊动。”他话说了一半,又极轻地笑了声,一字一句的,“更何况,文书下行,无内阁印章,谁人敢认?”
少年皇帝冷笑,他转了转手指上的玉石扳指,“无玉玺大印,你的人也同样坐不上次辅的位子。”
赵嫣摇头,“次辅的位子可以一直空着,但是臣可以给刘燕卿次辅大人的权力。”
“赵嫣!”
“陛下,只要内阁在一天,您永远拿赵嫣毫无办法。”
十五岁的少年怒到了极致,反而笑了,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山雨欲来。
“赵嫣,你可听过一句古话。”
赵嫣抬头,便见少年天子冷淡看过来,“莫欺少年穷。”
阶上的少年天子如今已经隐约有了几分先帝的模样。尽管五官还略显得青涩稚嫩,却无疑是俊美的,可看出来几年后能生出来坚硬的轮廓,眼瞳这时还没有先帝的深沉,带着少年人的生机和意气,阴霾的皇宫并没有压迫住少年天子灼灼逼人的风姿。
鲜衣怒马的年纪,正是张扬无惧的时候。
赵嫣竟恍惚觉得,自己老了。他才二十多岁,却仿佛已千帆过尽。
阶下传来那人的声音,“臣受教了。”
少年天子冷笑一声,“今日赵大人便在这里多站些时刻吧。”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