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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草地上,龙澈然仰着脸,不知是因为刚刚沐浴过的关系,还是因为草叶上盈满的夜露终于不堪重负,龙澈然感觉自己鬓角有些微的湿润。
满天星子,铺散在空寂的苍穹,龙澈然微微眯起眼,恍惚觉得回到了熏风午原。
他与风湘陵抢酒喝的那个夜晚,也是这种天气,这般感觉,心情舒畅而轻松,依稀还夹杂着些非同以往的淡淡迷惘,和惆怅。
不由自主地,龙澈然伸出手背轻轻碰了下嘴唇,却在反应过来的时候,蓦然脸一红,做贼心虚般猛然收回去,“本、本大爷不过想要喝熏风了!才不是……”
这里当然没有人能听见他的辩解,也没有人会关心他究竟怎么想,龙澈然听得自己的话随风消散,顿觉无趣,心里那种失落的感觉却也愈发明显。想起刚刚与风湘陵分别时,那人仅仅淡淡说一句“本魔君去看看绪,龙哥请便”就走了。
龙澈然都还没开口争取跟他在一起的机会,那人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是生气了么?
终究还是不该问的吧——
“管账的,那个……你的亲爹,到底是……”
只知道,当这句话一出口,风湘陵本来温暖含笑的眼神瞬间便冷了下来,黯沉得就跟现在这黝黑的天幕一般,将龙澈然还欲再问的话尽皆盖了个密不透风。
你跟他之间,有杀父之仇。
澈儿,放手吧。
放手吧……
碎痕语重心长的话从刚刚起就一直在耳边回荡,龙澈然好几次都惊然坐起,以为碎痕和天殊找到了自己,会强行将自己带离。
带离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个人身边。
“可恶!到底该怎么做?”龙澈然偏过头,大簇草叶正被自己狠狠拧起,一片纯白衣袂就在此时蓦然闯入盈满青葱的视线。
瞬间弹起身,龙澈然站了个挺直,随即却沮丧地发现,就算如此,来人还是比他高了一点,也就只是稍稍高一点点而已。
龙澈然在心里补充,仍旧把腰杆绷得紧紧的。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湘儿呢?”男子的笑容始终很和煦,即便在这样沉沉的夜色里,也像会发光的美玉,悠远而润泽,让人打心底里喜欢。
湘儿湘儿,叫这么亲热,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是怎么?管账的那时候明明就最忌讳本大爷在人前对他表现出格……
龙澈然心里纠结。
哼,本大爷偏偏不叫这么恶心,管账的管账的,就属本大爷可以叫,你能奈我何?
“你很讨厌看到我?那真是可惜了,我也喜欢这地方,而且——实际比你来得还要早上那么一些。”神弈笑笑,似完全不在意龙澈然攻击性十足的眼刀,只是蹲下身,用手试了试草的柔软度,便就那么随意坐了下来。
形势大逆转,龙澈然现在是绝对的居高临下俯瞰众生,可脸色却反而更加不好了。
无需怀疑他为什么这时脑袋可以反应如此之快,立刻就能想得老远,委实二人的关系本就危险到堪称一触即发,且神弈那什么“我也喜欢这地方,而且,比你来得还‘早’上那么一些”……
这话,不管怎么听都怎么像一语双关吧?
“管账的去看阴沉脸的了!你要找他就赶紧,本大爷图个清净,不想跟你绕弯子!”索性一式弥勒倒卧,龙澈然稳当当躺下,闭眼假寐。
“阴沉脸的?”神弈疑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小子,乱给人取诨号的劣根还是没改过来,这又不知是叫得哪一位?
“还能有谁?不就是管账的那不识相的弟弟!整天摆着副臭脸,让本大爷一看他就想给他一拳!”龙澈然语气不善,借机狠狠瞟了神弈一眼。
“原来如此,倒是很贴切。”
轻笑着答了一句,便再没动静。龙澈然等过半晌,心道奇怪,忍不住翻个身,只见神弈居然也学他有模有样躺了下来,一派闲适散漫态度。
“喂!你怎么还不走?”本大爷都把大好机会让给你了,还不满意?
神弈半睁开眼,幽深的眸恍若带着促狭笑意,表情却疑惑而无辜,“不是你说的,看见阴沉脸的就想给他一拳,我又何必自找不快?等湘儿出来我们再去寻个地方‘独处一室’岂不更好?”
独处一室……
孤男寡……男……
空气中顿时颤巍巍响起一阵剧烈磨牙声,在夜间听来颇有几分可怖,不过神弈面容安泰,反倒轻轻笑起来,“怎么?终于要对我这个师叔动手了?”
“少啰嗦!本大爷难道还怕了你?”龙澈然蹦起来,不由分说上前拧住神弈前襟,就要发力之际猛然瞥见他右臂上的伤口。
本来应该出现在风湘陵身上不知什么要害之处的伤口。
蓦然松了手劲,龙澈然侧过身,四仰八叉就势躺下,想了想终究不解气,抬腿狠狠踢了身旁人一脚。
神弈也不可能乖乖认宰,飞起左手还他一拳。
两人就这样礼尚往来一人一下,到最后竟然还是扭
', ' ')('成一团,打得热火朝天难解难分。
天空的星子一闪一闪,时不时飘来几丝细云,却遮不住那些灿烂的光辉。
也不知过了多久,激烈的打斗声终于稍稍止歇。
龙澈然和神弈并排躺着,剧烈喘气,直到胸膛的起伏渐渐安静下来,连四周的空气都仿佛也变得舒缓和定谧。
“你我叔侄有多久没这么闹过了?”神弈微微皱眉,虽然刚刚龙澈然下手留了分寸,特意避开了他右臂,也没怎么多添伤,但嘴角还是有些裂口,动作一大就带起痛感。
臭小子!心里暗骂,却反而更加咧开了嘴朗声大笑。
龙澈然虽然极力端正胜利者姿态,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脖子似乎有点扭到,歪一歪就正不过来,‘老’家伙,下手真狠,“本大爷这是年轻力壮,哪像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敢跟本大爷打,也不怕闪到腰?”
一把年纪?也才大五岁而已吧?
“我说师侄啊,你年年往外跑,那些坏习惯没改掉也就罢了,怎么记性还退步至斯?你师叔我现在芳龄二五,正是男人魅力日盛的时候啊!”说着,还状似无奈摇了摇头,“唉,小师侄,你真是越大越不可爱了,想当初……”
“喂!你你你你给本大爷住口!嘶……”大喝一声就要撞过去,却突然被肋下瘀伤牵动一阵猛疼,忙手忙脚乱掩饰,“哼!看什么看?本大爷才没有被你揍到!”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不打自招、青天白日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小师侄,你难道就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很想好心提醒,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再刺激他了。
龙澈然见神弈突然缄口不语,也觉自讨没趣,遂仍旧侧身躺下。
晶亮晶亮的星星映在眼底,仿佛心也跟着豁然开朗,青草芬芳与露珠的湿润气息混合在一起,悠悠逸散开,恬静的气氛很适合现在这样的感觉。
转头看了眼神弈,然后,迅速收回视线。
唇角自嘲般牵出一丝苦笑,龙澈然不知为何,刚刚心里居然冒出那样的想法,想着——其实这样……就算这样,也不错,至少小师叔,是个很好的人,如果管账的当真……当真喜欢他,自己……
“我不会放弃的。”神弈突然说话了。
龙澈然半边脑袋已经浸到雾里,还有半边,犹在为刚刚的想法纠结着,半晌,才能问出一句,“什么?”
神弈坐起身,直视他的眼,平静面容淡淡含笑,看上去一如寻常般随意,但那目光却分明坚定不移,“我说,我不会放弃湘儿的,绝对不会。”
“你说什么?!”龙澈然惊坐而起,胸中积郁已久、一直都辛苦压抑的怒气怨气好似突然之间找到了踊跃而出的目标,未曾察觉之前已经狠狠一拳挥了过去,“你竟敢说这样的话?是在嘲笑本大爷还是彰显你有多厉害!不会放弃管账的?哈!你当然不能放弃他,本大爷现在就明明白白地警告你,如果你敢对不起他,哪怕让他有半点伤心难过,本大爷都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你!”
说到最后,龙澈然几乎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只觉又是窝囊又是很愤恨,凭什么他就必须做忍让的那一个?凭什么他就必须听这狂妄的家伙说炫耀资本的话!
凭什么,不就是晚了几年而已吗?
他那么努力那么坚持,对管账的掏心掏肺至真至诚,到底哪一点比不上这个人?为什么他付出所有却注定只能以失败告终,甚至还要像这样装大度装洒脱,哪怕心里其实酸苦发痛到快要裂开一般,也丝毫都不敢有所表露,只怕一旦敞开来,便再关不住心底深处那冲动的恶魔。
“……你错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神弈轻轻摇了摇头,撑着眩然欲坠的身子站起来,目光远远投向某个地方,那里,依稀有温暖的烛光在跳动,柔柔软软的心就好像找到了归宿,莫名甜蜜,也莫名……哀伤。
“你错了,湘儿从前是喜欢我,但现在,喜欢你更多一些。若你相信,湘儿不会是一心能容下两个的人,那他现在,应只喜欢你。”
龙澈然霎时如遭雷击,呆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说不出话来,只能将一双眼死死盯住神弈的瞳孔,似要判定他言语之间的真假。
轻轻一笑,神弈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握了起来,收紧。
“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永远不会放弃他,即使他对我已经没有一丝情意在,我都不会放弃!更何况,如你所见,他现在还关心着我——所以,小师侄,你要做好准备,迎接我的挑战。”
“这是你我之间,两个人的战争,从现在开始。”
“如何?是否有胆量接下我的战书?”
缓缓起身,龙澈然脸上笑意张狂肆恣,与对面站着的人,一样明亮,耀眼。
“当然,随时奉陪!”
神弈凝视他眼中那两簇灼烈的火焰,微微勾唇,手背在身后,星光追不到的地方,紧握成拳,然后,缓缓松开。
从今后,我会一直看着你。
请你,始终如一的待他,保护
', ' ')('他,理解他,珍爱他。
穷尽此生,我便知足。
“很好,那么,以后就请小师侄多多赐教了。”
言毕,走近,相视一笑。
颔首,抱拳,江湖之礼。
没有弥漫的硝烟,亦不需武力的对决。
这是心的战场。
西方军营入口。
远远望见青蓝锦衣的少年正与一名守卫士兵相持不下,风湘陵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迈步走过去,两人争吵的声音也逐渐清楚。
“让开!”
“这位公子,您是大将军的客人吧,请您最好赶快回去,这里没有经过允许,是不准随便出入的。”
“我叫你让开!听见没有!”
守卫还要再劝,正看见刘绪身后走过来的人,遂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大将军。”
刘绪身躯猛然一震,并不回头。
“你先下去吧。”
“是!”
看着士兵走远,风湘陵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绪,你的箭伤未愈,怎么跑出来了?”
“你走开!”刘绪如避蛇蝎般退开好几步,看着风湘陵惊愕的表情和犹自停在半空的手,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既似厌恶又似痛苦的情绪,然而此时此刻,这情绪也只能是让他更加失控。
“不要叫我!你、你早就知道了吧!我们两个都不是母妃所生!我们和父王、母妃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风湘陵缓缓将手放下,压抑着音调,别过眼,“……我……我也只是刚刚才知道……”
刘绪眼眶略有些发红,极端自厌的感觉还夹杂着些被抛弃的无助和愤恨,心弦一震,已然大声吼出口,“既然如此,你何必管我死活!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杂种,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这下你满意了?我也是个杂种,一个身份不明寄人篱下的……
“唔……”小腿的伤口又开始抽疼,刘绪微微弯下身子。
“绪!你怎么样!先随我回去吧!”伸出手,却在那双盈满狠劲儿的眼瞳盯视下无法动弹,风湘陵咬了咬牙,仍是靠近。
“你、你走开……我不用你假惺惺来关心……呜!”脚下不断退后,直到一个踉跄让他差点跌坐在地。
“绪!”风湘陵仔细注意他手下按着的地方,似乎有些浅红的颜色正渐渐渗透出来,“伤口又恶化了!你别逞强!就算是想走,也先把伤养好吧!”
“……”刘绪听不见风湘陵后面说了什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控制不住朝后栽去。
“绪!”风湘陵眼见他身子摇晃之际,就已连忙赶上前,现下看着怀中那张眉心紧锁的年轻面孔,风湘陵心里没有一处不觉酸苦。
“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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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弈大人!”白衣男子闻声回头,正看见一名蓝铠武士立在自己面前,眼底隐隐有些忧色。
“……东方统领?”细一打量,神弈马上认出此人乃四方军四位统领之一,是风湘陵直属亲军的主将。微微一笑,神弈回之以礼,“许久不见了,东方统领从江陵远道赶来,一路辛苦。”
“大人言重了,这是末将应尽的职责,”顿了一顿,方道,“其实末将找大人是有江陵的消息要告知,本来此事更加关乎黎王殿下,但末将以为,现在战局未定,还是先与大人商量,问问您的意思再行决定。”
神弈听他语气严肃,又提及风湘陵,心内顿时一沉,“统领请说。”
那将军得到应允,虽仍旧有所顾虑,但神弈还是从那些有所保留的遣词中听出了话语真正想要传达的意思。
即使冷静如他,也不由惊变了面色,只脱口一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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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湘陵半拖半抱,总算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刘绪带回了主帐,才一进去,便看见帐中居然已经站了两人,龙澈然和——
“风瞿先生?”
浓密飘长的白寿眉下,一双半眯的眼湛然有神,可不正是阔别已久的风瞿老先生,“哦哦!主上!瑕妤那丫头果然说的是真的!没想到几月不见,主上又做了惊天动地的事啊!呵呵,好!好!老头子真是太高兴了!”
说着迎上前去,方注意到风湘陵搀着的人,“咦?这……莫非又是刘绪那小子?”
“……”半昏迷的少年似乎察觉动静,略一挣扎,牵动伤处,不由发出低低闷声。风湘陵稍微改变了下姿势,龙澈然见状干脆不由分说就将刘绪接过手。
知道拗不过他,也确实没什么好争抢的,风湘陵点了点头算作道谢,便转向风瞿,“先生,此事又要劳烦你了。”
“没问题
', ' ')('没问题!”风瞿笑呵呵地坐到床边,开始替刘绪诊断。
“唉,”约摸半刻,收回手,风瞿边抚着白胡须边道,“伤口会迸裂主要还是心神震荡、情绪剧烈起伏之故,现在虽然还有点发烧,但只要好好休养,相信很快就能好起来。”
风湘陵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多谢先生。”
风瞿略一颔首,想要再说什么,眼光扫到杵在一旁的龙澈然,却又觉得不妥,只道,“小事小事,主上如果没别的吩咐,老头子可要先回去了,虽然宵明那小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但他肯定什么也不会说,瑕妤那丫头可就指望着我能向她报告些主上您的近况啦!”
“呵……”风湘陵微微笑了,“首辅刚刚走前还告诉我,雨苍山那边已经安顿好,只是想来必定事务繁多,暂时也不可能回去谷里,倒是瑕妤……她跟武玄可都还好?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他们俩啊——”风瞿站起身,松活松活筋骨,“最近可忙着呢!主上这边的事告一段落了,一定要先回去看看,不然老头子就怕瑕妤那丫头耐不住寂寞要自个儿跑来寻人啰!”
双眸深深泛起些特别的意味,风湘陵脸上神色未变,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我会记得的。”
末了,见风瞿已经走到帐门口,又道,“先生且慢,恐怕还有一事需要麻烦您,神弈日前因我之故受了箭伤,虽然已有军医处理过,但我终究不太放心,能否请先生去偏帐看看他?”
“神弈?”风瞿显然有些疑惑。
“他现在是我军军师……”风湘陵这样解释,随即看了龙澈然一眼,有意无意道,“而且当年那些事实际另有隐情,我们已经和好了,武玄瑕妤也都知道,先前因一直未与先生相见,故而没来得及告知。”
“原来如此,”风瞿倒一点也不介意,白眉下的双目弯弯眯起,似乎很愉悦的样子,“老头子明白,这就过去了!”
目送帐帘落下,风湘陵回过头,不想正看见刘绪睁开眼,眸中清明,但却直直望着上方,不肯稍稍偏过来一下。
“绪,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风湘陵刚想探探刘绪额头,就被他一侧避开了,“你不用假情假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心里都在嘲笑我这个落水狗吧!嘲笑我的自以为是,嘲笑我的无父无母,嘲笑我卑躬屈膝、逢迎求生得来的竟只是一场笑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风湘陵忙按住他胸口,神色之间掩饰不住关切与疼惜,还有某种与床上少年眼底相似的伤痛。
龙澈然微微皱眉,忍不住道,“喂,阴沉脸的,谁会那么无聊啊!我们顶多觉得你——”
“龙哥!”风湘陵蓦然坚硬的语气让龙澈然有些怔住,半晌,闭口不再言语,“绪……我们没有人这么认为,你不要……”
“你住口!”刘绪猛然坐起身,恶狠狠的目光直直射入风湘陵眼中,“谁让你喊我的名字!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我们两个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不是我的兄长!我也不是你的弟弟!什么父王和母妃!什么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局!哈哈哈哈——你该高兴从此摆脱了一个麻烦吧!就算我今日死在此处,我也不需要你或刘协来同情我!”
龙澈然在一旁听见这番话,立时额头青筋暴跳,几乎要冲过去把刘绪从床上揪起来,“喂,你讲的太过分了!本大爷实在忍不住了——”
“啪!”
清脆而利落的一声,并不算大,却宛如在这斗室之间炸响一个惊雷。
就连刚刚进来的神弈与风瞿,也都被现下这情景惊得止住了脚步。
刘绪右脸霎时涌上血色,火热滚烫熨得胸臆都喘不上气来,而左脸却只有更加惨白,这一巴掌,将他整个人都震住了。
“管账的……?!”龙澈然没想到一向对刘绪忍让至极的风湘陵,这次居然能下得了手,但也正是如此,让他更加明了风湘陵此时的心情。
深深望去,那不住颤抖的身子,眼底波涛汹涌的感情,让龙澈然好想就这样上前将他整个拥进怀中,安抚他,再不放开。
然而,龙澈然还是忍住了没有动,他只是看着风湘陵,听他带着颤音的一字一句。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难道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都是假的吗?父王的期许、母妃对你的疼爱都是假的吗?从小,父王知道你不喜欢读书,他勉强过你没有?母妃知道你喜欢一些小玩意儿,总是预先请礼官替你留些东西,就算他们真的无法完全顾及你的心情,难道你就要因为一句毫无关系而将一切舍弃殆尽吗?你可以恨我可以杀我,抹掉我们之间数年的兄弟情义,但是你怎能、怎能如此对待父王和母妃——!”
喘息的声音越来越控制不住,风湘陵握紧拳头,刚刚打了刘绪的掌心,那种刻骨的灼热与疼痛,正在一寸一寸往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蔓延,顷刻间占据了他全副身心。
久违了的,熟悉感觉。
“……你可知道,当我与爹初到落仙谷中,我每天
', ' ')('每天有多羡慕你!每天每天有多么想念王府里的一切……你可知道,战前我去见父王之时,他是如何担心你、顾念你……他一再叮嘱我,若是有机会见到你,一定要好好教导你、好好照顾你……他还告诉我……江山再重,也不如你我在他心中的份量!”
刘绪呆呆站在原地,右脸上五条指印随着血色褪去而逐渐清晰,他也恍若未觉,只是呆呆站着,仿佛在看风湘陵,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进去。
“我知道你这几年生活的很不开心,甚至要在那些贼臣的环伺下艰难求生,但是,如果你今日真的想要断绝关系,一人独自生存下去,就不要轻易被他人打倒!”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风湘陵死死盯住刘绪,胸膛剧烈起伏,紧握的拳头上凸出的关节隐隐发白,肤色透明得就像一页薄纸,而那张脸,也是一样。
“管账的……”龙澈然不禁上前一步,靠近些,又犹豫着停下,只轻轻唤了他一声。
刘绪终于如梦初醒,狠狠站起来,也不顾身上箭伤是否会裂开,“要怎么活下去不用你教!你看着吧!我总有一天会超越你!”
说罢便头也不回冲出了帐门。
“喂!喂喂!阴沉脸的!你要去哪里!”龙澈然赶紧追上,却在门口被风瞿的大袋子挡住了去路,“呵呵,让他去吧。刘绪是聪明人,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想通的。”
神弈凝视风湘陵低垂的、掩在一缕乌丝下若隐若现的侧脸,心里终于暗暗有了计较,几步上前,在他对面站定。
“湘儿,虽然现在并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但恐怕拖得越久,结果会越糟,也只会让你更难过,所以,我还是决定现在告诉你。”
“……大哥?”
风湘陵正摊开手,定定看着掌心绯红一片的痕迹,听见神弈略显沉重的话语,心中竟陡然生出一股细若游丝的恐惧。
“湘儿,可已做好准备听我说?”轻轻握住风湘陵肩膀,神弈凝视他的眼,黑眸中尽是担忧与不忍。
半晌,直到他终于缓缓点了点头,神弈方才轻叹口气,几不可闻的哀伤,清晰明辨的话语——
“……陈留王病重,也许……时日无多了。”
秋阳暖暖地斜照入院子,风湘陵停下脚步。
龙澈然盯着他面色苍白覆满疲惫的脸,那双往常深邃的紫眸现下略有些空茫,就好像被淡云轻笼的圆月,却几乎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其中掩藏的无措。
替他推开了前面那扇门,龙澈然却没有立刻放下手臂,而是轻轻揽住风湘陵,轻轻的一下,就马上放开,等风湘陵意识到的时候,只隐约觉得有种淡淡的温暖环绕周身,很熟悉,却已不知来自何处。
“管账的,进去吧,”龙澈然转身,走出几步,“放心,本大爷绝对够义气,就在外面等你出来!”
说罢衣摆一掀,真个在院中石凳上大咧咧坐下。
“快进去吧!”龙澈然笑得灿烂,辉映着日光,耀入对面踟蹰的人眼底,半晌,风湘陵终是默默点了点头,走进房内。
龙澈然就坐在那里,看房门缓缓合上,将风湘陵背影隔绝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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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静静躺着的人,眉心舒展,轻缓的呼吸让人安心,只是鬓边暗结的尘霜,与眼下憔悴的阴影……
短短数月的时间,竟已似苍老了十年。
风湘陵有些不敢相信,分明那日统军出征之前,这温和内敛的男子还与自己站在城墙之上,看江陵优美绵延的山,微笑着嘱咐——
微笑着,说出那些原本可以永埋心底的话。
“……湘儿,实际上你的母妃因体质之故无法生育。”
“……我到现在仍不知道瑛儿嫁给我是对是错,毕竟瑛儿在遇见我之前,便与风过耳大哥结识了……”
“瑛儿他……我知道她心里原是喜欢大哥的……但是她……最后却选择了我,她说她想陪我一辈子,我心里自是高兴的。只是她喜欢孩子,却……我私下寻遍良医也毫无办法。后来陛下劝我立侧妃,我实在不愿……我是真心想好好珍惜她,便瞒骗他们瑛儿已有喜。正当我俩为此发愁的时候,你的生父,风过耳大哥恰巧来到江陵,将你交给我们,并说他要去寻找你母亲,半年之后如若仍旧未果,便由我们作为你的爹娘,而他一直以师父的身份陪伴你身边。”
“我们原就深受大哥之恩,当时更是欣喜不已,后来,因缘际会下我们又收养了绪儿,一方面也是想可以与你作伴。呵……你们兄弟自小就感情深厚,我与瑛儿只是没料到,与大哥的对话会被绪儿听到,以至于你们就此决裂……”
“湘儿,你或许怪我这做父亲的吧……毕竟……你和绪的身世本不该瞒着你们……但是为了瑛儿、为了刘氏宗族的声誉,我却什么也不能说……那日,我知道你离开王府的时候,对我和你母妃自是怨怪的
', ' ')('……但是我只要你记住,无论你的身份是什么,你永远是为父挚爱的孩子。这个天下再重、再大也比不上你和绪在我心中的地位。”
“……”
风湘陵在床前跪下,攥着被子的手也忍不住发颤,只能埋下头去,用额心死死抵住,宛如海潮般波涛汹涌的自责就这样在全身蔓延开来。
为什么早没有注意到?为什么父王会在那天选择将真相告诉自己?为什么……如此明显的迹象都感觉不出来?
风湘陵啊风湘陵!你究竟在想什么?
“湘儿……”一只手温柔地抚上头顶,风湘陵一怔,想抬起头,却忍住了。那手微微发抖,一点点挪动着,缓慢,珍惜,仿佛能用尽最后的力量。
“湘儿,你可知道……这次陛下将帅印交给你,其实我是反对过的……”
怔了怔,却恍然明白过来,风湘陵只觉得心酸,默默握住那摸索到肩膀的手,温暖得让人想哭。
“……如今你来……为父真的很开心……这么多年的心愿也算能实现了……”
多年的心愿?
风湘陵抬起头,望进刘协温和的目光中。
“湘儿……你自小就太过努力……我知道,你从前是因为曹操逼我退位,所以总想着……替我争取回来……”
“父王……”
风湘陵感觉到掌心里的手轻轻动了动。
“你总担心提起这些事,会让我难受……可你是否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在乎过那个位子……”
唇边微弱的笑容一丝丝扩大,刘协仿佛陷入了什么美丽的回忆中,“尤其是在遇见瑛儿之后,收养了你和绪之后……我才发现,这世间除了父皇托付的江山,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我去守护……”
“父王!”风湘陵只能拼命握紧刘协的手,那笑容让他觉得幸福,觉得心酸,却更加觉得恐惧,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在那满足一笑中失去了,“父王,你别担心,风瞿先生就快到了,就算他治不好父王,还有璇霓前辈呢,孩儿知道他在哪里,孩儿这就去找!”
风湘陵说着就要站起身,却又不忍放开手。从没有哪一刻,这样无措这样慌乱,更何况——先前龙澈然不是还说,璇霓与黑火在将琴交给他之后就不知去了哪里,那两人向来行踪不定,上一次是五年,这一次又要多久才能再见?
“湘儿……”轻轻的一声呼唤入耳,风湘陵心中无边的悔恨都仿佛消解无形,只余下绵延不绝的哀伤,几要将人压垮。
“湘儿……自从瑛儿过世之后,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能在最后见到你,我很满足……只是……”
“父王!孩儿这就去找绪,找他来见您!”风湘陵立刻站起来,心里却仿佛突然被撕扯掉一块,让他需要弯下腰才能遏制住那深钻般的疼。
房门突然大开,秋风沾染着冰凉雨后的味道,在微暗的空间里丝丝缭绕。
青蓝身影立在门边,浑身的锐气仿佛都被那阵风吹得七零八散,再寻不到,只剩下颤巍巍迷离的脆弱。
“……绪儿自小便任性了一些,他这几年也吃了不少苦,我很担心他……但是我知道你对他一向很好的……他……就交托给你了……”
风湘陵就那么直直跪在原地,恍惚的呢喃前一刻刚刚从耳边褪去最后一个尾音。
“湘儿……人常说人生在世短短数年,眨眼即过……而我却觉得……这一世对我而言,已经太长、太长……”
“父王……?”
试探性的轻声呼唤,已经再不会有人回应。
床上的人睡着了,这一次,睡得深,睡得沉,唇边隐约的笑,夹杂着些许难言的寂寞,与遗憾。
刘绪仍旧站在门边,没有进来。
风湘陵跪着,手还紧紧握着那犹似真实的温暖。
天边,仿佛有什么声音悠悠远远飘来,回荡在脑海里,就与回荡在这真实的空间一样,依稀似旧时,依稀如今岁——
“母妃母妃,绪今天不想到夫子那里了,绪想跟哥哥去山上!”
“绪儿,不许贪玩。”
“父王……呜……哥哥哥哥!绪真的想去嘛!好不好好不好……”
“……父王,孩儿今日的功课已经完成了,而且绪昨天刚刚背会一首新诗,孩儿答应他的奖励还……”
“湘儿,连你也……”
“呵呵,让孩子们去吧,难得的好天气,该出去走走。”
“这……好吧……”
“耶——母妃万岁!哥哥,快走啦快走啦!不然父王又要反悔了!”
“啊!绪!等等……父王母妃!我一定会好好看着绪的!哎哎……绪,慢点!小心摔跤!喂——等等我啊!”
那年那月,春风如醉。
海棠花开了满树,燕子剪过,柳叶蛾眉刀裁色。
浅颦含笑的美丽女子,与温声轻责的淡雅男子,组成一幅和谐的画,被时间定格在最美丽的一瞬间。
“瑛儿,以后每年都
', ' ')('陪我看这花开,可好?”
“当然好,协哥,以后每年,你、我还有湘儿和绪儿,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都不分开……
入殓,收殡,守葬。
整个仪式都进行得极为简单,刘协最终也与伏瑛葬在一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身死之后终于得以了却。
“你知道么……这里是父王与母妃相识的地方,每逢夏末,就会开上野雏菊,大片大片的,很漂亮。”
琴声若有若无,穿梭在这些飘渺的话语里,像是夹着几缕叹息。翠色和烟,夕阳淡橘色的霞映在山坡小路尽头、席地而坐的那一身缟素的人身上,仿佛为他披上层软绸,风一吹,就能羽化飞走。
龙澈然心里不由揪紧,几大步走过去,却在看清那抚琴的双手后,停下了,连呼吸都似不能忍心,轻得几乎听不见。
淡淡霞光下,那双手苍白得透明,与怀音流淌着的纹理交融在一起,宛如冻结了冰封了的玉石,毫无血色。
“母妃是我见过最温柔贤淑的女子,她去世的时候,我并不在她身边,可父王却说,她始终记着我回家的日子……而为了她那一句话,父王就一直等到现在,现在……”
琴声断断续续,一挑一拨跟随着那些同样断续的言语,龙澈然静静坐了下来,在风湘陵身边,侧着头看他。
管账的,为什么总是这样?
直到现在,甚至连表情都不肯变一变,你难道不知,这样憋着是会憋出病来的?而且本大爷也会……会心疼的啊。
这些话,龙澈然在心里想,却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细细凝视风湘陵,英挺的眉皱起,黑如墨玉的瞳眸溢满了某种深沉的情绪,仿佛轻轻一个点触,就会决堤。
“我曾听说,父王刚继位的时候,将这大汉的江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是一个勤勉的好皇帝,却生逢乱世,终不能自已。”
眼神远远望向前方,风吹来的时候略略眯起,恍惚迷惑。
“可是,最后父王却告诉我,他其实一直在寻求解脱,他其实……早已不在乎江山如何。”
琴弦被拨得猛然一震,风湘陵回过神来时,手已经被紧紧攥入一只宽大的掌,灼热的温度有些烫人。
轻轻舒口气,龙澈然见那手指并没被琴弦割伤,方才小心翼翼包覆起来,“管账的,这么不小心,本大爷辛辛苦苦弄来的琴要是坏掉了,看你怎么赔。”
虽是埋怨的话语,却温温的,就如亲密友人调侃说笑,让人心里不觉生出一段暖意。
袅袅余音青烟一般散去,风湘陵看着龙澈然,仿佛才刚刚注意到他的存在,有些怔愣,竟茫茫然任由自己的手被握着,一点反应也无。
淡红的微光下,龙澈然觉得自己脸上也隐隐发起烧来。
这是他头一回见着风湘陵这般神态,难得的迟钝,难得的脆弱,也难得的……可爱。心里一热,不自觉凑过去,伸出臂膀将人拥进自己怀中。
就好似与生俱来的空虚,此刻都已被填满了一般,龙澈然觉得抱住风湘陵的这一刻,自己的心也再留不出一丝缝隙。
就这样吧……就这样就好……
龙澈然微微笑了,这一瞬间,那些杀父之仇,那些疑惑难解,仿佛都已经离开好远好远,唯有此时这种相偎的感觉,才是最真切最值得在意的。
“管账的,本大爷想……你爹走的时候,心里一定是觉得幸福的。”
风湘陵抬起眼,深色的瞳眸依稀闪烁着流彩,一如淡云初霁时清润而又迷蒙的眼神。龙澈然也垂下头,二人的目光交融在一起,直到太阳最后一丝余晖都湮没了,夜间的风将风湘陵额前的发吹散,龙澈然抬起手,拨开,压在指缝间。
风湘陵眨了眨眼,半晌,低下头。
“不相信?”故作生气,龙澈然将揽着他的那只手臂稍稍松开些,视线偏向一边。
却并没有等太久,肩上便传来温热的触感,是风湘陵将头轻轻枕上了他,“不,龙哥,我相信。”
手握在一起,不知是谁在摩挲着谁,淡淡的温暖将秋夜里越来越深的寒凉都隔绝在外。
“我相信,父王最后是幸福的,”闭上眼,风湘陵靠着龙澈然,鼻端都是暌违已久的清新味道,像青草,像绿树,还有些书卷淡墨香,让人情不自禁想更加贴近。
“我相信……”
因为,我现在也同样……觉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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