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烟烟忽然开口道:“这些照片,为何没有佛头断面特写?”
她这一句话,顿时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这一句疑问,正是我想说的。
鉴定佛头,一定得看它的脖颈截断面,这是鉴古常识。而木户加奈出示的这些照片,拍摄角度或正或侧或顶部,唯独没有拍它的截断面。现在从照片上唯一能分辨出来的线索是:佛颈不用任何支撑就能立在桌子上,说明断面很平整,至于那是后来磨平的,还是当初盗割者用了特殊的手法,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疏忽,对一个二十几岁就快拿到考古博士学位的人来说,有点不可思议。
黄烟烟说完以后,挑衅地望了我一眼。黄字门代替白字门几十年了,在金石方面的造诣果然极其深厚。潘家园的那家黑店摆了我一道,现在黄烟烟又捷足先登。我意识到,自己遭遇劲敌了。
听到黄烟烟的质疑,木户加奈只是简单地解释说:“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给您添麻烦了。”药不然毫不客气地落井下石:“这里楼下就有国际长途电话与传真机,我想联系上日本那边,应该不用多少时间吧?”
木户加奈似乎被逼到了死角,她轻轻摇摇头,却一时想不出任何推托之辞,或者一时不知该如何用中文表达。
“做不到,还是不想做?”黄烟烟追问。她说话言简意赅,像是一把长枪直直戳了过来,没敬语也没修饰。
“很抱歉。”木户加奈还是暧昧地回答。
听到这个回答,黄烟烟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这是无声的施压。
我意识到,如果放任这种局面下去,我很快就会被黄烟烟压倒,对接下来的进展很不利,于是我开口道:“木户小姐,我猜你不是故意没拍,而是你手里只有照片,却无法接近玉佛头吧?”
木户加奈听到这句话,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别说是她,就连要离开房间的黄烟烟和药不然都是一惊。黄烟烟转向我,眼里充满疑惑,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盯着我。
我拿起照片,解释道:“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你看这些照片,年代有新有旧,最早的是1932年拍的,最新的是去年拍的,前后跨越了几十年。如果佛头在木户小姐手里,她为什么不直接拍一套最新的清晰照片,而是给我们一堆散碎不全的老照片呢?”
“我操,这可忽悠大了……”药不然舔了舔嘴唇。
木户加奈来到中国,打的是归还国宝的旗号,如果她连要归还的国宝都无法接触,那还谈什么归还,岂不是把中国政府给耍了?如果真是如此,这事就算是办砸了。别说许家无法回归,就连黄字门、玄字门乃至整个鉴古学会和刘局,都要受牵连被冲击。
黄烟烟把目光转向木户加奈,眼神愈发凌厉。
木户加奈既没否认,也没确认。她垂头思忖再三,终于开口道:“许桑不愧是许一城先生的后代,果然无法瞒过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向许桑详细说明一下这次佛头归还的缘起。”
黄烟烟皱着眉头,她大概是觉得话题又偏离了。
“如果不是许桑在场的话,我是不会说这些的。”木户加奈说得很坚决。
果然刘局指定要我来,是有用意的。木户加奈的用心,他早就看透了。我只得表示同意。药不然和黄烟烟没吭声,算是默许了。
刘局只说过木户加奈为了赎罪才决定把佛头送还中国,具体情形却没细说。所以我们三个也想知道,到底这个日本人为什么会想来归还佛头,佛头在日本到底经历过什么——还有最重要的,当初佛头是怎么从中国流入日本的。
接下来,是木户加奈的故事。
第三章 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
木户加奈的家族在日本是华族名门,家族里最有名气的人物,是日本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木户孝允。木户加奈这一支属于木户的分家,没有涉入政坛。她的祖父木户有三在早稻田大学是考古系教授,专门从事东北亚历史研究,精通汉学,在学界小有名气。
清末民初之际,中国门户大开。西方开始在中国进行掠夺式的古董搜集,连续爆发了数起古董大案,中国军阀混战,自顾不暇,根本无法追查。日本对中国文化一向有着狂热的爱好,于是就有学界大老提出,支那已经没有资格继承中华古老文明,只有日本有责任挽救这一切。
于是由文部省出面,黑龙会出资,联合日本学界精英人士成立了一个叫“支那风土会”的组织,专门负责利用中国的混乱政局,获取各种名贵文物运回日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风土会编了一本文件,叫做《支那骨董账》,里面记载了中国许多国宝级文物的样貌、来历、持有人、收藏地点等资料。许多日本学者打着研究的旗号前往中国,他们一方面设法搜罗国宝偷运回国,一方面调查情报,填补《支那骨董账》里的资料空白。
木户加奈说到这里,忽然发现我们三个人面露茫然,便问道:“你们知道李济是谁吧?”
我们点了点头。
学考古的都知道,这位李济在民国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他在二十九岁那年受聘于清华,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四位著名学者并称“五导师”。他一直主张进行田野考察,是中国第一个进行现代考古挖掘的学者——可惜在1949年他跟随蒋介石,押送大批文物去了台湾,所以这边了解他的人,只限在几个学术小圈子内。
在1928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成立,担任组长的李济开始组织考古队伍在河南、陕西等地进行田野考古作业。木户有三利用“支那风土会”的资金,很快取得李济信任,参与到调查队中来。
到了1930年,南京国民政府颁布了《古物保存法》。为了摸清当前文物现状,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筹备了一个宏大计划,要搞一个全国范围的古迹大排查,李济被任命为执行者。
李济为了这个计划,四处招兵买马,既有国外的专家,也有国内的民间高手。木户有三作为李济的好友也参与其中,并结识了一个叫许一城的人。这个许一城是五脉掌门,代表了中国古董界最神秘的一股力量,尤其是手里还掌握着一些神奇的鉴古技艺,让木户有三非常有兴趣。两人走得很近,一度还按照中国的风俗拜了把子。
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并没有跟随大部队行动,他们被李济委托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这个任务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1931年7月中出发,一直到8月底才再次出现,消失了一个半月时间,但却没有提交任何报告,也没任何记录表明。
后来李济的这次大排查因为时局的变动无疾而终,许一城回到北平。木户有三也回到日本国内,发表了一篇文章,宣称在中国寻获则天明堂玉佛头,并称赞说许一城在其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这一下子,国内舆论哗然,无论是李济还是五脉都承受了极大压力。很快许一城被逮捕枪决,五脉因此元气大伤,李济也因为此事受到了申饬。李济一怒之下,与日本方面打起官司来,后来抗战爆发,李济护送文物南迁,更无暇顾及此事。
这尊玉佛头流落日本以后,落入“支那风土学会”手中。可木户有三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这件文物不要做公开展示。于是它被收藏在学会专属的博物馆内,只有有限的几人能够看到。木户有三从那时候起,身患重病,一直卧床休养。
抗战胜利之后,日本各个右倾组织包括黑龙会在内都被美军取缔,支那风土学会逃过一劫,改名叫东北亚研究所。李济曾经代表战胜国中国东渡日本去调查和收回被掠夺的文物,结果东北亚研究所搪塞说玉佛头已在轰炸中被毁,李济无功而返。
木户有三在四十年代去世,他最疼爱的孙女木户加奈长大成人,继承祖父衣钵学习考古。她在一次无意的调查中发现了玉佛头的下落,这才知道佛头与中国的渊源。出于对中华文化的热爱,木户加奈认为祖父当年做错了事,希望能把佛头归还中国,以抵偿当年的罪过——当然,最后这句是她的说辞。
我听着这个故事,靠在沙发上一直没搭腔。我在想一些事情。木户加奈的这个故事,可以和黄克武的故事相对照来看,许多细节都能对应上。通过这两段故事,许一城的经历差不多可以搞清楚了。
可是这两个故事都缺少了最关键的一个环节。
他们都无法回答,在1931年两人消失的一个半月空白,木户有三和许一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而直觉告诉我,对于佛头之谜,这段经历至关重要。
现在三个当事人里,许一城已经被枪毙,木户死于东京大轰炸,李济在台湾也没活几年就去世了。唯一的指望,是他们会不会留下一些文字记录当作线索。
我盯着木户加奈,开口问道:“木户有三当年不是在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玉佛头的论文么?请问你手里有论文原文吗?”木户加奈似乎早有预料,她转身从里屋取出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的是一份学报剪报的复印件,旁边还体贴地附了中文译文。
我读完以后有些失望。这份报告其实很短,与其说是论文,倒更像是新闻稿。木户有意无意地省略掉了细节,只是含糊地说“在中国友人许一城协助下在内地寻获”云云,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全文大部分段落是在吹嘘大日本帝国在文化方面的丰功伟绩,跟“文革”大字报很像,全是空话。
木户有三能得到李济的青睐,学术水平一定不低。他把论文写成这样,似乎是故意要把1931年的经历刻意抹除。
报告的结尾还附了两张照片。第一张照片上有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穿一身咔叽布探险装,戴圆眼镜,还有一顶史怀哲式的探险帽,脖子上挎着一个望远镜;高个子穿一身短装中式棉衣,留着两撇小胡子,头上还戴着顶瓜皮帽,背景是北京大学校门。
我家里和许一城有关的东西都被我父亲处理了,所以我从未见过我爷爷长什么样。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蚕眉厚唇,还有一张方脸,和我父亲的眉眼十分相似,一看就有一种血缘上的颤动。望着祖父的脸,让我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第二张照片,是木户有三独照,他还是那一身装束,站在个丘陵上,背景是一堵半坍塌的古城墙。墙体正中有一条隐约的缝隙,缝隙两侧的光影颇有些不自然。只可惜分辨度太低了,无法看清细节。
照片旁边的注释说这是木户有三,摄于勘察途中,但没提具体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