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方折扇“啪”地砸在手掌上,恨恨地“咳”了一声:“这个不用查。就在两个月前,三月二十九日,一伙强人带着火器进了惠陵妃园,盗掘淑慎皇贵妃的陵寝,把里面的陪葬劫掠一空,遗骨扔在墓道中途。我大清逊位不过十几年光景,居然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岂有此理!”
两人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骇然。东陵在直隶遵化州马兰峪,里面葬有顺治、康熙、乾隆、咸丰、同治五个皇帝,包括慈禧、慈安在内的十四个皇后和一百多个嫔妃,是清宗室第一大陵。清帝逊位十七年,余威犹在,所以民间虽然盗墓成风,但皇室陵墓一直还保存完好。想不到今日终于出现了第一个吃螃蟹的贼,居然动起了东陵的主意。
中国历代对陵寝极为重视,自先秦至清代,挖坟掘墓都是有悖人伦的一等大罪。现在居然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对帝王陵寝下手,可真是骇人听闻。
“宗室不是有专门护陵的人么?”药慎行问。
毓方摇摇头:“唉。说来惭愧。负责守陵的是我弟弟毓彭,之前他接待过一个日本来的考察团,人家送了几瓶洋酒,结果这个蠢蛋那天喝得酩酊大醉,被人堵在屋里不敢出来。一直到贼人都跑光了,早上他才去联系马兰镇总兵署,发兵搜剿。可二位也知道,这时节兵不如匪,总兵署敷衍了一阵,这事从此就没有下文了。”
药慎行暗暗松了一口气,富老公又是“干系重大”,又是“骇人听闻”,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原来不过是个妃子墓被盗而已,便转头去看许一城,却发现他神色目光严峻,忍不住心里发笑: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对古玩行当的人来说,这种事司空见惯,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没了土夫子,还怕古玩没了货源呢。
他不知道,让许一城心中掀起惊涛的,其实是毓方的一句话。
在东陵被盗之前,宗室接待过一个日本考察团?
仔细一想,那个时间,恰好支那风土考察团抵达了北京。许一城忙问那个日本考察团的名字,毓方说叫支那风土考察团,团长姓挺怪的,叫作堺。
考察团前脚刚走,后脚东陵即告失窃。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木户教授也提到过,他们这次来中国,主要目的是为了考察墓葬,甚至有计划打算开掘几座。许一城蓦然想起那半张信笺上,那一个潦草的“陵”字和那五个血色的手指头印。一个荒谬的想法浮上他的心头,说不定这代表的正是安葬着五位帝王的东陵。
难道说陈维礼拼死传递的信息是,这些日本人觊觎的目标不是普通墓穴,而是东陵?
这未免太荒谬了。东陵是帝王陵寝,且不说这种行为会造成多大的外交纷争,单是陵墓规模来看,也不是这十几位教授的考察团能吃下的。除非……日本人暗地里出钱出技术,买通国内的盗墓贼代劳,他们则在幕后吃货。这不算新鲜事,国内许多古董商人,就暗中豢养着许多土夫子专门挖货,谓之“养蝼蛄”,是时下最流行的一种“合作”。
念及于此,许一城搁下茶碗,身子略微前探,盯着毓方问道:“若只是这一座墓穴,想必您也不至于深夜把我们两个叫过来,这后头还有事儿吧?”
毓方叹息道:“许先生所言不差——墓被盗了以后,毓彭见总兵署对此事不上心,只得报告给了东陵承办事务衙门,然后又上报给了在天津寓居的皇上。皇上一听,当时就伏地大哭,然后召集一干元老议事,下了两道旨意:一是让宗室筹款,重新安葬淑慎皇贵妃,还要对整个事件严加保密;二是调查清楚盗墓真凶。第一件事有几位王爷负责,已经重新措置安葬;第二件事就着落在我头上。我到了现场一看,发现那伙盗墓贼是一次挖开墓道,正面炸开石门,直入地宫,四周没有别的挖掘痕迹——这意味着什么,两位都该清楚吧?”
两人都点点头。盗墓者盗墓的手段,一是打盗洞到墓室上方,然后砸开墓壁,这叫“放大炮”;二是直接打通墓道,这叫“穿针眼”。前者麻烦,但只要蒙中墓穴大概位置就好;后者省事,不过需要精准地知道墓门所在。如毓方所言,这伙盗墓贼没有半分犹豫,一次就准确地挖到墓门,打开地宫,没有半点偏斜,绝对是熟知东陵内情的人干的。
毓方继续道:“盗墓贼得手以后,彻底销声匿迹,丢失的陪葬不知所踪。直到昨天我听说王老板家闹鬼,一打听那铜磬的样子,才知道丢失的陪葬终于开始流到市面上了,这才派富老公去看看——想不到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遇到两位五脉高人,可见这是天意。”
说到这里,他起身郑重其事地深鞠一躬,诚恳道:“我早有耳闻,五脉是京城古董圈的定盘星。希望两位能不吝援手,查出那伙盗墓贼的来历,免教我等成为不孝子孙。”
药慎行一听,心想这清朝遗老果然是来求五脉做这件事,心中有些为难。
以五脉在京城的人脉耳目,想要查清楚淑慎皇贵妃陪葬明器的去向,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有一桩难办之处:历代以来,古董商人和盗墓贼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暗里牵扯极多。是以对盗墓之事,古董行的人不会公开支持,但也不会公开反对,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五脉若是下手去查,只怕会坏了规矩。
药慎行脑子一转,笑道:“富老公果然是忠心耿耿,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毓方听出他的意思,五脉不是富老公,跟清室没什么恩义,犯不上为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妃子得罪同行,脸色顿时有些阴下来。
这时许一城在一旁开口道:“人心不足,欲壑难填。毓方先生担心的,只怕是这个吧?”
毓方目光一凛:“正是!若单单只是这一个皇贵妃的墓,倒也算了。可凡事有一即有二,有二必有三。这伙盗墓贼胆大包天,又对清陵布局十分熟稔,今日挖了皇贵妃的墓,不可能止步于此,只会把胃口养得更大,明天说不定就会去打皇陵的主意。若不及时逮住他们,只怕整个东陵都危如累卵!危如累卵啊,整个东陵啊!”
说到这里,他双目泛起血丝,重重一拍桌子,铜磬差点摔在地上,幸亏被富老公伸手接住。这老头老态龙钟,接东西的动作却迅捷如电。
药慎行这才意识此事有多严重。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一伙人一日不落网,东陵一日不安。倘若满清皇陵真被盗掘,那可真的是有民国以来古董界第一件惊天动地的重案,只怕举国都要为之震惊。
药慎行不由问道:“这种行径,是重大犯罪,怎么不报请政府解决呢?”才说出口,他自己先笑了,如今政府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管这些前朝死人骨头的事?于是又改口说道:“即使政府不管,也可以在报纸上刊载新闻,让民间团体一起呼吁保护东陵,也是一种做法——可宗室为何对此秘而不宣?”
毓方苦笑道:“我们哪敢声张啊?此事一经宣扬,等于是昭告天下东陵已经无人保护,满地金银任人取走。到时候盗墓贼蜂拥而至,东陵就彻底完蛋了。所以皇上特意叮嘱,此事调查务必低调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回他算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宗室想抓贼,又怕招惹更多的贼来,只能暗中请行家来调查。
药慎行问:“以你们宗室在京城的底蕴,为何不自己去查,反而找外人呢?”
毓方摸了摸指头上的扳指,一脸恨铁不成钢:“大清没了,宗室的脊梁骨也断了。不肖子孙太多,为了抽大烟就敢把祖宗卖了。我如果动用宗室的力量去查,让那群小兔崽子知道东陵也能盗掘,准没好事儿!”
发完一通牢骚,毓方再度看向药慎行和许一城:“所以深夜请两位过来,也是保密起见,这事涉及列祖列宗的身后安宁,毓方不敢马虎——不知两位,意下如何呐?”
两个人都没立刻回答,陷入沉默。
毓方见两人没吭声,拍了拍巴掌,丫鬟端进来两尊玉貔貅,放在两人跟前。这两只貔貅通体绿莹莹的,质地通透,一望便知是精品。毓方道:“这两件玩意儿不算报酬,只是给两位深夜造访的赔礼。如果两位愿意接手,我们宗室绝不亏待。”
药慎行犹豫片刻:“兹事体大,不是在下所能做主。等我回禀族长,再给您答复。不过……”他拖长声调,去看许一城:“至于许兄弟什么意思,我就不敢做主了。”他这是暗示,许一城跟五脉不是一回事,得分开算。
毓方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两个五脉人之间还有隔阂,又看向许一城。许一城从容掸了掸衣领:“这事可不小,我也得琢磨琢磨。”
毓方本来也没指望他们马上答复,呵呵一笑,把扇子“啪”地打开扇了几扇:“自然,自然,两位仔细考虑便是——只是得尽快。我等得,那伙盗墓贼可等不得。”说完他对富老公丢了个眼色,富老公躬身道:“两位贵客,天色太晚,回城也不安全。两位不妨就在这宅院里休息一宿,明早再走。”
许一城临走前,忽然问富老公道:“丢失的陪葬品中,有宝剑之类的东西吗?”富老公不悦道:“淑慎皇贵妃笃信佛法,茹素吃斋,怎么可能会放刀兵之类的凶物在里面——不要胡说!”许一城又追问:“那么其他陵寝里,是否会有刀剑兵刃?”富老公道:“我大清以武开国,陪葬刀剑不说一千也得有几百把——嗯?你问这个做什么?”
许一城“哦”了一声,随口敷衍过去。支那风土考察团对中国剑有着奇妙的兴趣,东陵里这么多刀剑,两者之间说不定有什么关系。他在堺大辅眼前已经露了形迹,无法深入调查,如果能从东陵这起盗掘案顺藤摸瓜,说不定能独辟蹊径,窥见真相。
他揣着这些心思,和药慎行各自被带到一间客房,彼此安歇,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两人起床,用过早餐之后与毓方和富老公拜别。他们出了门口还没上马车,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发动机轰鸣声,一辆涂成黑白颜色的伦士大卡车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好停在马车旁边。两匹辕马吓得不轻,连连尥蹶子,才被车夫安抚住。
从卡车后头噌噌跳下来五六个警察,把宅院大门给围住了。为首的警察身材不高,下巴微微突起巴尖削,眼神里却带着狠戾,如同一只悍狼。他走到毓方跟前,毫不客气地说:“你就是毓方?”毓方一拱手:“高碑店的警官我都认识,这位脸有点生?”那警察嘿嘿冷笑,根本不接他的话:“有人举报,说你这里有绑匪行凶。”
毓方一听,知道是冲他们两个来的,连忙解释道:“这是误会,两位都是我朋友,我是招待他们来谈事。”那警察哼了一声,把目光投向许一城。许一城道:“确实不是绑票。”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只否认绑票,可也没承认是被招待来的。警察背着手来回扫视了一圈,忽然“嗯”了一声,猛然抬头,一指那马车车厢上雕的花纹:“二龙?你是宗社党的?”
这一句话问出来,毓方、富老公和药慎行面色都是一变。
宗社党又叫君主立宪维持会,乃是清末一个团体,由不甘心失败的满清贵族子弟组成,以双龙为标志,一心恢复帝制。核心骨干良弼被同盟会炸死以后,曾经一哄而散。后来善耆在日本重新建立宗社党,想在东北起事,结果事涉暗杀张作霖,被强制解散。奉军入关以后,张作霖惦记着这个仇,把宗社党定为反动团体,把京津两地的宗室狠狠收拾过一顿。
一听那警察这么说,毓方连忙抬手指道:“长官,您看清楚,这中间还有枚珠子呢,这叫二龙戏珠,和宗社党没关系。”警察眯着眼睛又看了一遍:“我看这珠子有点新,不是后加上去的吧?”
“不会,不会。”毓方偷偷递过去一串珍珠手链,警察也不客气,抓了搁在怀里,又看向富老公。富老公怒目以对,手下两个护院做势要拔枪,不料那警察拔得更快,“唰”地抬枪对准毓方脑门,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要造反?你们真当这北京城里没王法了么?”
毓方苦笑着摇摇头:“有点心思的宗室,张勋复辟时已经被冯玉祥洗过一遍,剩下的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我们只要能守着祖宗陵寝就好,别的一无所求。”警察冷笑:“是就最好。”然后把枪收了,一招手,说走吧。
许一城、药慎行跟着那一队警察一起上了卡车,扬尘而去。富老公趁着卡车掉头之际,看见副驾位子上坐着一个少年人,相貌像是刘一鸣,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许一城搬来的救兵啊!
“这个许一城,真是不识抬举。咱们以礼相待,他却找警察来堵门勒索!”富老公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