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很长,怕一时半会走不到了,我便说要休息。顾渊不会累,他总走着走着就忘记了,我要是没提醒他,他恐怕会一直走下去。
我躺在睡袋里,虽然很睏,却迟迟无法合眼,这个环境太没有安全感了。躺在洞穴里,底下凹凸不平的,即使隔着睡袋还是会磕碰到,连翻身也不行。睁眼跟没睁眼基本上是一样的,什么也看不见,空气又冷又湿,我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想念阳光。
顾渊坐在我旁边,藉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在素描簿上画起了什么,我爬起来看,他又在画鹤了。
「你喜欢鹤吗?」我问他。
「不知道。」顾渊替鹤画上一隻细细的腿。
「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只是觉得,鹤很漂亮。」
「那就是喜欢了。」
顾渊不置可否地笑笑,喃喃说,在这世上待得越久,他遗忘的事就越多,现在,他已经没办法体会,所谓「喜欢」的意义了。
「你……为什么不去投胎呢?」我伸了个懒腰,转动僵硬的脖子。
「他们不让我去。」
「他们?」
顾渊没有回答,把鹤的最后一笔画上,那是一隻展翅在空中飞翔的鹤,没有眼珠子。我意识到这个话题不该继续,道了声晚安鑽回睡袋里,依然没有睡意,脑袋里不断重复播放着马军爷掉下去的剎那,我明明看得那么清楚,却总想不起来,他当时是什么表情。
马军爷是在养父去世之后最照顾我的人,每次我被黑道威胁的时候,第一个出来替我说话的是他,我被人誆了,损失二十多万,去帮我讨公道的也是他。马军爷没有孩子,他把我当成儿子一样疼爱,那时我总觉得,即使全世界都与我做对,他也永远会站在我这边。
想到这里,我才有了一点真实感,马军爷不在了,他不可能会回来了。他摔进了那么深的沟里,连尸体都找不到,往后的日子里,还有谁会想起他,谁会去祭拜他。连我到最后,都还不晓得他究竟叫什么……
「小梁。」
顾渊轻声喊我,我睁开眼,故作镇定地问他什么事?他没说话,默默地抽了两张面纸递给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我有些尷尬地接过面纸,抹去眼角的泪水。或许是心境改变了,养父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流,怎么换到现在,我就这么地哭了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到了这种时候,一点也没法遵守。
我觉得喉咙乾了,起来喝水,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掉过眼泪了。在古董街里,生离死别是家常便饭,常常昨天还好好的人,隔天就在械斗中死了,再不然就是让警察抓去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
我参加过不少黑道大老的葬礼,没有人会哭,也没有人表现得难过,相反地,每个人的脸上,都多少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情绪,好像只是参与一件公事,丝毫不带入个人感情。那样的场面看多了,我也渐渐觉得,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流泪的事情。
但现在,已经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了,我这才明白,马军爷的死会带来如此大的打击,是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浑身酸痛,眼睛涩得睁不开,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洞穴里。随便拿了条毛巾擦脸,喝了几口水就出发了,没有多馀的空间去休息,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儿,最后关头了,不能马虎。
这里大约已经离女媧墓的主体很近,一路走来都没看见岔道,我的心跳快得连自己都有些难受,再等一会,就能见到李寧,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没想到,顾渊居然停了下来,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前面没路了!
「怎么可能!」我不赶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啊!怎么会是死路呢!」
「这不是死路。」
顾渊敲了敲面前的土墙,说这土是被人为填上的,后面应该就是女媧墓。于是我们拿出铲子,试着把那些土挖掉,出乎意料的土质很松软,没过多久土就铲完了,底下是一扇对开的木门。
这门已经腐朽得差不多了,上面坑坑洞洞的,从里面吹出来森冷的风。我把门拆下来,里面太黑,不知道有什么,便试探性地伸出一隻脚,谁料到我竟整个人跌了进去。
这个洞很深,离那门至少有十米,可我掉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所幸没有受伤。顾渊也跟着跳下来了,他体能果然很好,两脚着地,姿势非常好看。
顾渊打开手电筒,说李寧就在这里,我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八角形的空间。洞穴的每一面都立着一具棺材,有几具已经被打开了,里面是空的,一旁散落着一些像是碎玻璃一样的东西,被手电筒照到会反光。
在洞穴中央也有具棺材,不过形状比其他的都还要细长,旁边立着一座石碑,看样子那就是两隻大蛇个棺槨了。顾渊说这里最初恐怕不只是个墓,还是一个祭坛,能让人随时进来参拜,所以道路才没有被完全封死。
真正让女媧墓变成禁地,果然还是在李寧之后才发生的事。说到这,我问李寧在哪儿呢?顾渊把手电筒照向我,说让我仔细看看,自己坐在什么东西上面。我低头,恰好对上了一张死白的人脸,我连忙跳下来,原来我正坐着一具尸体,而那具尸体就是李寧。
李寧的棺材很小,方方正正的,祂双手贴着大腿,呈现例证姿势躺在里面,穿一件白色小洋装,整个人的基色调就是白,连头发也是灰白色的。我忽然开始耳鸣,打下阵魂钉的地方也像被针扎的痛,我听见了刺耳的尖叫声,李寧正在挣扎,祂正在挣扎着要出去。
顾渊说我身体里的李寧只有二魂六魄,还有剩下的一魂一魄留在肉身里面,必须要让三魂七魄完整,才能够进行下一步。我艰难地问他,该怎么做?顾渊说要先替我拔掉阵魂钉,这样李寧才可以出来,他就拿出几张黄纸,要我盘腿坐下。
我坐下后顾渊要我伸出双手,他把黄纸贴在打了阵魂钉的那两个红点上,又拿出一支细长像是吸管一样的东西,凭空一甩,两端居然冒出了火苗。他把火贴近黄纸,居然没有烧起来,反而冒出了黑烟,他再把黄纸一扯,一根钉子就掉了出来。
原来拔出来是不会痛的,枉费我还紧张了一番,之后其他的钉子也依序拔掉了,顾渊把它们收回口袋里。我问那些钉子还能用?他答只要没断,用几次都可以。
没了阵魂钉,李寧在我身体李更猖狂了,我的视线开始模糊,顾渊说时间所剩不多,得快点了。我才在想,不管接下来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怕,谁知道顾渊指着李寧,要我脱光衣服趴在祂的身上,嘴对嘴。
我说干什么需要这样?他倒是有个很像样的理由,说魂魄会从我的嘴里爬出来,得让祂们直接回到原本的身体,所以只有这样,才能够把魂魄一隻不少地打回肉身。
跟一具尸体亲吻,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光听就要昏倒,我怯怯地问,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顾渊冷冷地说,想活命的话,就别再多问。
于是我不甘不愿地脱光了衣服,整个人趴在李寧身上,这么近距离看祂的脸,我实在承受不了。若要形容,跟方才的殭尸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寧的样子就是个皮包骨,皮肤白得透明,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牙齿跟眼珠子。
我无法估计自己到底得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碍,才有办法与祂亲嘴。我依照顾渊的话,撬开李寧的下巴,一股恶臭蔓延开来,我看见了祂的舌头上长满了白色水泡,说这不会有毒吧!顾渊便给了我一瓶东西要我抹在嘴唇上,我闻了下,味道很噁心,他说这是尸油,抹了便不会中毒了。
尸体就算了还尸油,你他妈是想搞死我?可没办法,我外行,只能硬着头皮把尸油抹在嘴唇上,然后就准备要接吻了。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我全身颤得厉害,在顾渊无声的催促下,我闭着眼睛,终于与李寧嘴对嘴了。
顾渊走了过来,我感觉他在我背上写着什么,有些痒,不过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背后,好模糊自己正与尸体接吻的事实。
接着他就开始点我的穴,非常用力,我不晓得他用的是什么工具,总之绝对不是手指,我甚至怀疑他是要把我的背戳出洞来。可他每点一个穴,我的胃就翻腾一次,耳鸣越发严重起来,我还在想,不会仪式没做完,我就先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