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又看到周丹跟高兵兵面对面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不过不是在中午坐的那个地方,而是换了个位置。这次周丹不是单独跟高兵兵在一起的,旁边还有罗恋恋和张玉妍陪着。叶宏没有像中午看到他俩在一起时那样震惊,不过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心里很不是滋味,感到说不出的苦涩和无尽的失落。他只朝他们看了一眼,然后便埋着头默默地吃饭。他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内心里却翻江倒海的。他几个月以来构筑的那个空中楼阁坍塌了,他感到恐慌、凄惘、不知所措。他中午只吃了几口饭,下午的那几个小时他感觉肚子饿得慌,这会儿他心里想吃东西,可就是咽不下去。他勉强地把碗里的饭吃了一小半,那蒸得烂熟的米饭和水煮的豆芽实在提不起他的胃口。他懊恼地把饭菜呼啦一下倒进了泔水桶,把碗筷扔到桌子上,然后便从食堂走了出去。
他肚子里仍旧空空荡荡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感到浑身发热冒汗,眼前一忽儿亮一忽儿黑的,有许许多多的小火星在飞。他不想回宿舍,更没有心思去上晚自习。他径直朝足球场边的那道小门走去。他的头脑里十分混乱,意识有些模糊,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去哪儿好。他不想去想周丹,可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要是在以前,他任由自己每时每刻都想到她,并常常沉湎其中乐此不疲,想念她会使他感到快乐和满足。但是现在,一想起她,他心里就特别难受。
他走进一家商店,买了一瓶二锅头和两瓶啤酒。他怕到外面被认识的人看见,所以叫店老板把酒给他装进了一个黑色的方便袋。他提着方便袋,走到小区前面的那条公路上。沿着公路向西走了大约半公里路,他感到应该“安全”了,不会有人看到他了,于是便走到离公路二三十米远的一个小荒丘后面,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平日很少喝酒,也讨厌喝酒,但是今天他有个强烈的欲望,巴不得把那几瓶酒一股脑儿全都灌到肚子里去。结果他的确也这么做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他就像喝水一样把那几瓶酒喝得一滴不剩了。
酒力很快就发作了,他的头脑渐渐变得昏沉起来,视线也模糊了。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感到大地在微微地颤抖、在旋转,四周的树木和小山在摇晃,不多一会儿,他感到他自己也开始不停地晃动起来。他已经无法让自己在石头上坐稳了,他本想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结果却滚到了地上去。此时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他已经不大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出于本能,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是浑身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试了几次都没能从地上挣扎起来,他**脆就让自己躺在那里,后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远远近近的几个村庄,零零落落的灯火陆续亮了起来,凄迷而微弱的灯光映照着漫无边际的黑夜。荒丘前面的公路上,时不时地有车辆驶过,嘟嘟的声响由远而近,接着又渐渐消隐而去……
夜里两点过钟的时候,叶宏在地上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只见四周一片漆黑,听不到任何声音。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睡在宿舍的床上,等到更加清醒一些以后,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附近的几株树,不由得惊骇了。他赶忙用手摸了摸身下,摸到了湿漉漉的泥土和枯草,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他身上的衣服被夜气浸润了,冷得他直打颤,浑身到处又都在疼痛,头就像铅铸的一般沉重,里面像有一把铁锤在敲打一样。他很快就回想起了几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事情。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回学校。可是四周黑咕隆咚的,他根本找不到路。他开始害怕起来,他既怕那无边无际的、死一般沉寂的黑夜,也怕事情被学校知道后受到处分,按照学校的校规,喝醉酒是要被警告的。
他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但是他知道一定过了十二点了。这让他更加惴惴不安了,因为学校的那道小门在十一点就关闭,已经进不去了。他知道学校的围墙有几处可以翻进去,可那也是白费力气,因为宿舍楼的大门也在夜里十二点就关闭。也就是说,就算他回到了学校,也没法进宿舍。
在离那个小山丘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家,但是在这寒冷漆黑的夜晚,一切都在沉睡,四周寂静得可怕。一个人呆在那个荒丘上,就像孤魂野鬼,即便是树木的黑影也叫人看着毛骨悚然。
叶宏估计还要等好几个小时天才亮,他不知道怎样打发掉天亮前的这段时间,不想呆在那里,但又没有地方可以去。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想要是他不在这半夜三更的时候醒来,一直睡到天亮就好了。现在是再也睡不着了,一方面,眼下已是隆冬时节,尽管白天还暖和,但夜晚却比较寒冷,再说这个小山丘也不是个理想的睡觉的地方;另一方面,他醉酒这件事可能造成的后果让他内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踏实。想到几个月以来他朝思暮想的人已经成为别人的女朋友,他更是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心里无比酸楚。
叶宏自己很清楚,尽管一直以来他如痴如醉地爱着周丹,但她并不是他的女友,她跟他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他没有权利指责她。然而,他却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他浑身僵硬疼痛,头脑昏沉,手和脚有些麻木,他从头到脚按捏了一阵。这时,借着微白的天光,他可以勉强地辨别出身边的一些东西了,于是他便走到了荒丘前面的公路上去。他只是想活动一下身子,并不打算到哪里去。他一面漫无目的地、拖拖沓沓地走着,一面思考着第二天还要不要去上课,因为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他不仅没睡好觉,而且疲惫至极,他需要躺在床上好好地休养休养。他开始在心里编造请假的理由。思来想去,他发现生病是最可能让人信服的,也是最让班主任不敢拒绝批假的理由。
“嗯,”他自言自语地说,“就说晚上突然头痛,到医院打了一夜的吊针,需要休息。”
“不行,”他接着又想,“万一他要看医院开的单据,或者证明,那就糟了。”
脑子里刚冒出这种想法,叶宏就感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他们班主任是位爱婆婆妈妈的、“关心细节”的人,但他猜想他还不至于如此啰嗦的。不过,为了万全起见,他还是把打吊针的地方换成了小药店,因为众所周知,那些小药店是只管卖药和看病,从不给病人开没什么单据或证明的。他把他这个谎言的一些细节推敲和修改了几遍,觉得无懈可击了。然而,他害怕有人知道“事实真相”,首先是他爱周丹这件事班上一定有不少人知道,周丹跟高兵兵开始谈恋爱他就生病了,同学们会怎么想?另外,他对有没有人知道他喝酒这件事也拿不准,从买酒到他喝倒的那个地方走了那么远的路,而那阵子到处都有人在闲逛,不敢肯定没有被人看到。最最麻烦的是,他在地上躺了那么久,身上一定脏得不像样,天亮后他得想办法把它弄**净才回学校,不然被同学们看到,大家肯定会对那些泥迹所包含的深意充分发挥他们的想像的。
走在那依稀可见的暗白的公路上,清爽泠冽的夜风轻轻地吹拂着脸颊,叶宏脑子里不禁思绪万千,他为自己**了这么荒唐的事情感到懊悔。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特别想念他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爸老妈,他知道,要是他们知道了他在这里**的这些事情,他们一定会怄气伤心的。他抬头望了望那昏暗无光的天空,这里的夜空是陌生的,一点也不像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看到的夜空那样熟悉和亲切,一阵浓浓的离愁随之涌上他的心头。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孩提时代的那些美好往事——童年是他最幸福、最值得骄傲的时光。
一番甜蜜的回忆过后,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怀着恐惧的心情想到了他眼下的艰难处境。他身上只有三百来块钱了,汪小吉借的那三百块钱还没有还给他。当时汪小吉说只要他家里把钱寄过来,他马上就还给他,可是已经半个月过去了,他还没有还钱的意思。两天前他打电话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汪小吉绝口不提那三百块钱的事,也没有告诉他,他家里有没有给他寄钱过来。他又不好意思问他,怕汪小吉以为他在暗示他还钱。说实话,倘若他手头不是如此拮据,他是不会这么快就盼望汪小吉把钱还给他的,他和汪小吉情同兄弟,他也知道他的难处。三百块钱本来还能维持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是衣兜里没有更多的钱,他心里很不踏实,整天都诚惶诚恐的,没有一点安全感。
他不敢向家里要钱,一方面,他知道家里短期内不可能给他筹借到钱款,他父亲上次在信中说,他叔叔要他们在年底之前必须把欠他的三千块钱还给他,他能够想象得出他老爸老妈所承受的压力,如果他现在开口要钱,他们的压力就更大了;另一方面,他也怕被责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把一年的生活费花光用尽了,怎么向老爸老妈交代?后来他想到了他妹妹,从他父亲写给他的信中他知道她到广东打工去了。他父亲说她偏向了他哥嫂那一面,挣的钱一分也不寄给家里。起初他很生气,觉得她太不懂事了,后来慢慢地他想通了。在他们老家,大家都认为读书没用,还在他上高中的时候,村里就有很多人说风凉话,他妹妹当然怕他白白地把钱给糟蹋了。再说,像她那样做的女孩子,在他们老家也太多了,因为家里穷,她们知道出嫁的时候老爸老妈没有什么可以给她们的,所以一旦自己能挣钱了,就省吃俭用地积攒起来,为以后的生活作长远的打算。
不过,叶宏还是决定给他妹妹写封信,向她借几百块钱先度过难关,等以后再还给她。至于以后是什么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完全沉浸在这些思虑之中,也不知道自己在公路上逛了多久,不知不觉就到了破晓时分,东方的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他打定主意趁天刚麻麻亮,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起床,马上赶回学校。他知道这时候那道小门还没有打开,不过他估计宿舍楼的大门应该开了,只要从围墙翻进去就可以回宿舍了。事实正如他想的那样。这时校园里到处都黑乎乎,他听到足球场上有人在运动,但是看不见,他一直走到宿舍都没有碰到人。然而,有一点他先前没有想到,宿舍楼的大门虽然已经开了,但他们宿舍没人起床,门还是从里面闩着的。他像贼一样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敲门。他怕吵醒同学们遭到抱怨,更怕他们故意让他难堪,不给他开门。犹豫了好一阵,他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他屏声静气地等待着,房间里毫无动静。于是他又敲了第二遍,这一次敲得稍稍重了些。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门很快被拉开了。光线虽然很暗,但彼此是面对面地站立着的,所以叶宏还是看清了给他开门的人是任家豪。任家豪眯缝着惺忪的睡眼把他打量了一下,没有说一句话又转身回到了床上。在这时候叫人家起来给他开门,叶宏心中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他没有开灯,轻手轻脚地摸到了床上去,尽量不弄出声音来。躺到床上,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感到浑身无比的舒畅惬意。他从来没有想到,睡在床上原来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叶宏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推醒了,他吓了一跳,一下在床上坐了起来。他努力睁开双眼,看到他们班主任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床前。他们班主任是位年近五旬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头发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宽框大眼镜。他板着脸盯视着叶宏,眼睛在镜片后面炯炯发光。
“为什么不去上课?”他生硬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