裔凡眉毛一弯:“桂花豆汁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我还不能满足么?你就别担心了。”便拉着她到前院的停车处去,老刘当前不在,他便自己发动了汽车。
汽车在离城门不远的龙口街口停下,这里聚集着临江城里各种特色小吃,将近入夜,食客仍是络绎不绝,整条小街上各色香味交织一起,别有一番生活气息。裔凡带着素弦一直走到了将近街尾,才在一家“佟记豆汁铺”摊前驻足,裔凡指了指那幌子,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逛庙会的时候,你带家庸来吃的就是这家。”
二人在临街边的桌子坐下,小二迎上前来,因是如此上流社会气度的客人极为少见,因而显得毕恭毕敬:“先生太太要点些什么?”
裔凡道:“两碗豆汁,再把你们店的特色小食各来一些。”
说话间一位系着蓝花围裙的胖大嫂走上前来,笑道:“将近打烊,小店只剩下一种甜食了,却是极适合太太品尝的,太太要不要试试?”
素弦笑道:“能填饱肚子便好,端上来吧。”
小二很快上了甜点来,一只花托形的玻璃碟子,整齐地码放着五只圆形的小饼,上面雕着精细的玫瑰图案,花心嵌着果仁碎粒的微黄脆皮,造型极为别致。
“这叫‘姜丝玫瑰饼’,是本店的特色点心。”
素弦拈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初入口中姜丝的辣味不断外沁,馅是水晶红的鲜玫瑰酱,隐约可见切作细丝的玫红话瓣,越往后咀嚼,便越是甜津可口,舌根回味无穷。她慢慢地品尝着其中滋味,却不由自主联想起了人生,是啊,一块小小的点心,便可尝到几般不同的回味,一如她和他,当初捆在一起互相折磨,到了如今,却有万般的甜味萦绕在自己身边。
“你在想什么呢?”裔凡笑问道。“没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他大多数时间是在看着她吃,偶尔仰望着天上几点星辰,云雾间有种若即若离的暗淡,他的眉似乎随着星星慢慢凝重。
她道:“裔凡,你想你的母亲了,是么?”
裔凡轻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打听,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就像她根本就没存在过似的。”
素弦亦是心有所感,想了想,突然道:“对了,裔凡,那夜我是在山腰上的小木屋遇到她的,她即便不再到波月庵去,现下天气这样冷,她也一定要有栖身的地方,对不对?不如我们趁着夜黑,再回小木屋一趟,说不定刚好碰到她了呢?”
裔凡眼前一亮,“素弦,你说的对,你似乎与我娘十分有缘。事不宜迟,天亮之前足够我们一来一回了。”拉起她,快步到巷口去。
他们开着汽车出了城,怕汽车的响动会惊扰到他娘,便将车停在离山腰不远的地方。山风寒冷,素弦虽然出来时穿得很厚,却仍旧冻得牙齿打颤,他们相互搀扶着走上山道,素弦遥遥望见那熟悉的方向似有光火微亮,兴奋得抱紧了他的胳膊:“裔凡,你快看!那里一定有人!”
裔凡远远地望过去,似乎真有一点暗淡的光火,再睁大了眼睛欲看个清楚,却又是一片漆暗。素弦觉得很奇怪,又怕他再度灰心,于是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小木屋前,原来先前的一切都是错觉,窗户里黑漆漆的,并无一丝光亮。素弦只得安慰道:“说不定娘已经睡了,我们敲敲门看。”
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裔凡顿时有些激动,打开手电四下探照,床上的旧毯叠得很松散,灶台上还冒着三两火星,一枝白蜡烛心微微晃动,似乎才刚刚熄灭……
可是,屋内仍是空无一人。
裔凡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坡旁的大树下,扶了树干,放声大喊:“娘,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
声音很快便被呼啸风声所吞没,山谷里激荡的几许回音,绵绵密密地消失无踪。
裔凡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大声喊道:“娘,您今天若不见孩儿,孩儿就在这山里跪上一夜!”
素弦默默地走了过来,与他一道跪着。山谷的风狂卷而来,似要将整棵大树连根拔起。漠漠山野,大地苍然而孤寂。
素弦突然感到背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怔忡着回过头,正是那晚救过自己的妇人,一身粗布的长衫僧衣,凝视了他们片刻,话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们这又是何苦?”
裔凡猛地转过头来,眼眶里已有泪光微颤,只是须臾,已然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奔上前去:“娘!”
第九十二章 一字无题处,鬓霜如许(下)
这位穿着僧袍一身素净的中年女子,便是曾浣菽,霍裔凡的亲生母亲。二十八年之后,当她再一次抱住自己心心念念牵挂的儿子,她早就无比渴望再一次亲手抚摸他的脸颊,然而,当这个身材伟岸的青年,真的出现在她身畔不过咫尺的地方,她的手却颤抖了,于是他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地触在自己脸上。
她嘴唇颤抖着,唤着他的乳名:“凡儿……”
裔凡跪了下来,“娘,孩儿可算找到您了!”
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泪水从眼角滑落,揽过他的头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凡儿……”
裔凡仰起头来,他本来有好多好多话想说,这一刻却哽咽住了,只是再次唤了声:“娘……”
慈母的笑容在这一瞬渐渐舒展,如是春日里绽放的花儿,弯弯的眼角隐现了几丝鱼尾纹,那笑容温暖得像是来自天堂,仿佛天地间蓦然归于静谧。
素弦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娘……”
曾浣菽慈祥地望着她:“是你,素弦”
裔凡站起身来,搀着他娘,“娘,这里天寒,我们回去说。”
小木屋里,灶火重新旺了起来,烧得噼啪作响,油灯燃尽了,于是点上两枝白蜡,莹莹烛火闪烁着星月般的十字光辉,温馨的气氛弥漫了整个屋子。
裔凡搀着他娘坐到桌前,脱下皮氅来为她披上,素弦也取下貂皮暖套套在她的手上。裔凡捂着他娘的手,关切道:“娘,您穿得这样单薄,着凉了可怎么办。”
素弦忙道:“烧着热水呢,我去端一杯来。”便急急地去了。
曾浣菽笑而不语,听着儿子不停嘘寒问暖,半晌,望了一眼在那边忙碌的素弦,才笑道:“看着你们两个相敬如宾,娘也就放心了。”
裔凡问道:“娘,爹和孩儿一直都在挂念你,这些年您都去了哪里?”
曾浣菽噙着嘴角,慈爱地看着他:“娘也一直在挂念你们父子啊。娘虽然不在你们身边,可对你的关注却从来不少。你十六岁就去上海读新学,一去便是四年,那四年间,我日夜吃素,为你祈福。后来你回来了,娶了妻子,有了孩子,霍家的生意你都打理得很好。你当了商会会长,为临江的商户们办了许多好事,这些事啊,一件一件,娘都是如数家珍。”
裔凡心里泛起一股酸涩,“娘……”
曾浣菽饱含深意地望了一眼素弦:“凡儿,你说你找到了心之所属,娘也为你高兴。”
裔凡怔了一下,“娘,那日在墓前,您真的听到了么?”
“你每年都会去那座空坟探望娘,跟娘说知心话儿,那是娘唯一能听到你声音的机会,娘怎能不赴约呢?”曾浣菽笑着道。
裔凡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娘,您年纪渐渐大了,别再漂泊了,回来吧。儿子一定要让您过上安稳的生活。”
素弦也忙道:“是啊,娘,回来吧。”
曾浣菽缄默了一瞬,道:“凡儿、素弦,你们知道方才娘为什么要避开你们么?娘能感觉到是你们来寻我了,可是娘一旦与你们见了面,恐怕就再难舍得离开。娘身负罪孽,已然遁入空门,在尘世里唯一的牵绊,就是你们啊……”
“不,”裔凡当即道,“娘,那不是您的错。过去的事,是那个时代的错误,儿子坚信,您是无辜的。”
“凡儿,那时候你还尚在襁褓,你不明白的。”浣菽望向烛心跃动的火苗,怅然叹了口气。“你一定听说过汪敬荪这个名字吧。早在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