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以后她独自沿着旧路去了后院的库房,来宝临走的时候为了报恩,把库房的钥匙私自配了一把给她。
她找了一个墙角的旧箱子,把煤油灯放在上面,自己背对着窗户掩住光亮,取出下人的登记名册一页一页地翻找。她看得很仔细,怕太入神忘了时间,就把裔凡的旧怀表揣在身上,随时盯着时间。
这时却突然传来门响的声音,素弦登时一惊,汗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了,怔忪着转过头去,来人正是霍方。
他倒是一副从容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关上门,然后淡定地走过来,似乎早就料到素弦会在此出现,笑了笑道:“二姨娘,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么?”
他颀长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拉长,几乎不可辨清面上表情,这感觉倒显得有点诡异。素弦镇定着站起身来,“霍管家不是也没睡么?”
霍方踱步过来,平静道:“现下已然过了凌晨,二姨娘若是再兜圈子,叫人发现你我二人在这里,恐怕便要麻烦了。”
“哦?”素弦笑了一下,“霍管家的意思是我遇到了你,便不是麻烦了?”
霍方道:“小的一向敬重二姨娘的为人,定然不会使出下毒害人的卑鄙手段。二姨娘私自潜入库房,想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素弦笑道:“说起白日里那件事,还真得拜托霍管家及时查明真相,才不致让我枉受冤屈。我可要好好谢谢霍管家你呢。”
霍方道:“二姨娘不必客气,小的只是尽忠职守罢了。”
素弦心想他掐在这个时候出现,定然早就察觉出库房的异常了,却又没有对人声张,这个男人,究竟想打什么算盘?沉吟了一瞬,便道:“我想查一些有关府里下人的资料,霍管家不如好人做到底,便帮我这个忙?”
霍方道:“帮忙可以,只是——二姨娘要为霍方解开一个长久以来的疑惑。”
素弦看出他眸光里藏有些诡异,便道:“你且说罢。”
霍方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道:“这件事情,可就说来话长了。二姨娘既然有兴致,那小的就细讲一番。”
“却说当年大少爷被迫与裴小姐分开,一直被困家中,无法与之见面,便叫小的到玉粱山寻找她的下落。小的几经走访,却得知裴小姐母女一家已然搬离了那里。”
听到这里,素弦只觉心脏蓦地一坠——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真的知道自己的秘密么?
霍方看出她脸色有变,却是装作没有注意的样子,继续道:“后来大少爷娶了大少奶奶,有一天太太抱了个婴孩给他,说是裴小姐重病在身,养不起那个孩子,就送到府上来了。大少爷当时焦急万分,带人找遍了城里,却还是没有找到。他又被限制不得离开临江,只得派我再去玉粱山打听。我虽没找到裴小姐一家人,却顺道回了一趟我出生的故土——泥湾村,在那里听闻一件奇事。”
素弦略略定了定神,“什么奇事?”
“听说跟这泥湾村隔山相望的地方,有个乌塘村,一家母女三个,夜半突然起火,竟然全被烧死了。听人描述那女子才生了孩子,我怀疑她便是我要找的人,翌日便前去打探,果然,那死去的女子便叫做裴素心。”
素弦料想他话里更有深意,现在问他为何要对自己讲这些事,已是毫无意义,便问道:“那一家母女三个,全都死了么?”
“怪就怪在这里了。”霍方嘴角浮现一抹诡异,“那坟包虽然简陋,却只有两个,如此看来,裴家最小的姑娘,倒是很可能有幸逃过一劫。”
素弦表情木然,只说:“你见过她么?”
“当然见过。”霍方道,“从前大少爷和裴小姐相处的时候,我奉了太太之命去裴家找他,开门的便是裴家最小的姑娘,也就是——”他别有深意地看向她,“裴小姐的妹妹。”
素弦没有与他对视,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告诉大少爷,裴素心已经死了?”
霍方叹了口气:“我正打听着那小女孩的消息,老爷派来的人便把我捉了回去。我遭了一顿毒打,又被强逼着发了毒誓,不可将关于裴小姐的事透露出半个字。再后来,老爷串通龚局长出了三张尸检证明,说是裴小姐一家染上了时疫,病重不治,为防传染,已被就地火化了。”
素弦听了这话只觉得五雷轰顶,压抑地如是喘不过起来,便倏地转过身去,心里竟如同被横撕竖扯着一般,不由得紧紧闭上了眼睛。良久,才冷笑了一声:“你从小就跟着大少爷,竟然这点皮肉之苦就屈服了?”
霍方蓦地肃起了脸色:“你大可以嘲笑我贪生怕死,只是,我今天要说的,可不是这个。”
素弦眸光一转,“那么,霍管家要说的是——”
霍方紧走了一步到她面前,目光网住了她整个表情:“你不要再装了,你来这府里是什么目的,别人虽无察觉,我却再清楚不过。你——就是裴素心的妹妹,你不姓张,你姓裴!”
这个结果终于从他口中吐了出来,素弦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很沉静地看向他,道:“霍裔凡都没有发现,你又怎样看出我的真实身份的?”
他眸光移向窗外黑漆的夜幕,缓缓道:“你是否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正值二少爷过生日,你和大少奶奶发生了争执,你摔倒在冰面上,是我护送你回东院的。那晚大少爷站在院里醒酒,我正巧在侧面的厢房,亲眼目睹你扶着他进屋,十分暧昧的样子。翌日便出了大少爷酒后强暴了你的事。当时我便有所怀疑,你放着好好的二少奶奶不做,为何要使出这桩计谋。后来你又一直与大少爷不睦,时常争吵。我联想到你对家庸少爷极其用心,便寻思你和小少爷之间,一定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乌塘村起火一事,整个霍府只有我一人知道,我也是综合种种,才猜测出来的。”
素弦冷笑了一声,眸光闪过一丝阴寒,锋刃般的剐向他:“你说的没错,我是抵死都要来报这个仇的,不论是谁,都不可以成为我复仇路上的拦路虎!”
霍方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忽的抓起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臂上,她蓦地一怔,他发力攥紧了她,“你感觉到了么?我这只左臂已经死了,是没用的摆设!这便是你和你哥哥的作弄,不是么?”他情绪略显激动,“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的秘密全部公之于众,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们会把你浸猪笼、骑木驴、点天灯,你和张晋元的下场都会别样凄惨,你所有的心血都会付之一炬!”
他如恶毒警示般的讲出这些话来,她只觉得心脏要被他震裂了,深长吸了口气,才缓缓道:“要开什么条件,你说吧。”
他饱含愤怒地甩开了她的手臂,只那么须臾,却又恢复了平静的表象,目光从冷冽渐渐地柔软下去,道:“我和你一样,裴素弦,我们来到这座深宅,都怀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老天安排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携手合作呢?”
她一时还无法平静下来,只道:“怎样合作?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呵呵笑了一声,眼瞳里却透着不相称的阴鸷,“你或许知道,目前,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得到霍咏荷。”
素弦登时心里一揪,什么?他竟打的是咏荷的主意?这个外表俊朗,眼神冷漠的男人,掩埋的心思究竟能深到什么程度?
“好啊,成交。”她笑起来倒有几分像是自嘲,但是当前,容不下她作别的选择。
她突然觉得释然,玩味地盯了他一瞬,又想起了什么,便问:“我记得上次咏荷逃婚那一回,你便有机会带了她远走高飞,你们两个还失踪了一天一夜,为什么又作罢了呢?”
霍方冷笑了一声:“姓戴的死得惨,她正伤心欲绝,又怎肯跟我?姓戴的好不容易死了,她又跟那洋医生走得那么近,我嫉妒,我不服!你帮我,只要你帮我得到她的心,从此以后,我便唯你之命是从,你敢答应么?”
“敢,我为何不敢?”素弦莞尔一笑,“你知道的,我最大的使命就报仇。为了报仇,我可以舍下一切。”拿起那名册来,道:“我在找一个家仆,他很可能是纵火凶手之一,一旦寻得此人,我便可查出当年意图杀我全家灭口的幕后指使者。”
霍方接过名册,扫了一眼道:“时隔七年,还能发现凶徒的线索,倒真是奇了。”
素弦心里其实也没底,只是当前近乎毫无头绪,才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道:“这上面记录着家仆的详细信息,我仔细查过,却没有发现有人有六指的缺陷。你来霍府时日也长,是否记得有这样的六指之人呢?”
霍方想了一想,说:“六指之人确实不常见。倘若是有人派家仆所为,那么事成之后一定会被打发走,只需查查七年前有谁突然离府便可。”
素弦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霍方忽然忆起什么,道:“且随我来。”从腰里拿了一串钥匙,打开右面的三层角柜,将几摞满是灰尘的旧册抱了出来,从中找出一本线装的记录本。
“这本便是府里佣人的离府登记,几年前我特意叫人分类整理出来,以便查看。方才那本专门供人查看,很容易被涂改,而这一本,是根据原始记录誊写。”霍方解释道。
第七十三章 浮沉浪里,舵由谁掌(三)
那名册依照时序编写,很容易便查找到了七年前,五、六月份左右的离府登记。果真有一个名唤谢欢的二等小厮,在六月十六号结了工钱回乡下去了。素弦仔细查看了那条记录,那谢欢十六岁进府,二十四岁离府,三个月前刚由四等直接提到二等,应当正值受主子赏识的时候,突然辞工就显得有些奇怪。又与之前那本名册相对比,才发现谢欢的一切身份信息都被涂抹掉了,就像这个人根本不曾存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