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晋元冷笑了一声:“我没听错吧,你要她说?她一个清白姑娘家,丢的脸还不够么?”
霍太太早就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道:“裔凡呀,你就娶了她吧,娶了她就消停了,你二弟死了心,这事也了了。难不成,你还要看着他一直在外不归家么?”
霍裔凡的目光却如巨石般沉重,嘴唇翕张了一下,似是要说出什么话来,于是周围下人都噤声了,张晋元也愣了,瞬时间气氛如是被重力紧紧压迫,他还是开了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我,不能娶她。”
这话就像是煮皂锅里又浇了滚烫的油,霍太太横眉竖眼地闯过来,众下人不敢招惹,忽的都闪开了,她揪着他的衣衫不停捶打他,恨恨骂道:“你这个丧门星,终日借酒浇愁,我早就看不过眼了,这下好了,出大乱子了吧?平日里我待你怎样,你倒是摸着良心说说,你倒好,自己捅了这样大的篓子,说不娶就不娶么?那好,干脆叫风儿关了你到牢里去,坐个十年八年的,也就消停了!”
那边霍老爷忙唤道:“秀缇,你莫急呀!”
众人也小心劝着,气急败坏的霍太太这才住了手。
一直冷眼旁观的张晋元这时缓了口气,道:“霍裔凡,你应该知道,若不是看在霍张两家交情的份上,我早就把你扭送警局了。大家在这镇上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实话,我姓张的也丢不起这个人。方才太太她也说了,素弦嫁过来,不分大小,一视同仁。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只要你对她好,她也委屈不到哪里去。”顿了一顿,直视着他道:“你须得承诺,这一辈子要尽心尽力地待她,她一向听我的话,我也可以回去劝她。”
“亲家大哥真是爽快人!”霍太太登时便眉开眼笑了,突然觉得不妥,又板起脸,瞪了一眼大儿子:“你看看你看看,亲家大哥这样识大体,我们当初可真是没看错人。你得了便宜,就莫再得寸进尺,这便答应人家,咱们就这就着手把婚事办了。”又回头冲老爷道:“老爷你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爹,娘。”霍裔凡平静地走上前,突然跪在他爹面前,“爹,儿子已然对不起二弟了,现下更不能答应这门亲事。犯错就得受罚,张先生要告我,我认了,可我再娶素弦做小,岂不是畜生不如?还望父亲大人明鉴。”
霍老爷愁眉紧锁,重重叹了口气:“我看啊,这事却也不可办得草率。”
霍太太立马又急了:“老爷,难不成你还想着老二能把她娶了?这,这……这成何体统?”她生怕素弦这个烫手的山芋再落到裔风手里,现下是绝对不肯让步的。
大堂里乱哄哄吵闹着,众小厮丫鬟们更是人心惶惶,不住地交头接耳,三小姐咏荷却裹上大衣出了门,租了辆黄包车,一路到枫港的别墅去,一进楼厅便扯着嗓子大喊:“霍裔风!霍裔风你给我出来!”
一个女侍见她这般莽撞,匆忙跑过来:“三小姐,二少爷他不在这里。”
咏荷皱眉道:“那他去哪儿了?”
女侍道:“二少爷昨晚就没回来,也不叫我们跟着。”
咏荷急得直跺脚:“你们还不赶快去找!”便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庄园里空荡荡的,连小径的积雪都扫得干净,她一路跑出大门,上了木桥四下张望,满目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自然不见二哥踪影,情急之下便大声喊道:“霍裔风!你这个懦夫,你在哪里!我讨厌你!”对面的山壁便弹了回音过来,她耳朵听着,如是有人随声附和,这才稍稍解气。
直到夕阳西落时她才找到她的二哥,他一个人沿着结冰的江面往下游走了,这会儿才返回来。
他那潦倒的颓废样儿比起大哥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咏荷登时生气得很:“二哥!你还有心思在这游山玩水,要出大事了!”
他倒是出人意料一副淡然的样子,揽过她的肩:“小妹,你怎么来了。穿这么少,冷不冷。”
咏荷急道:“他们要大哥娶素弦!”
他顿时全身都怔住了,半晌,才道:“什么?大哥……还要娶她?”
“是娘亲口说的,素弦她哥也同意了!”
见二哥愣了神,咏荷又道:“你还不赶快去找素弦商量解决办法!事情马上就要不可收拾了!”
他却不似她想象的那般急切,目光眺向远处的绵山,默了片刻,却道:“你不是不想让我和她在一起么?当下倒也如愿了。”
她生性总是大大咧咧的,可是他那份难以言说的苦,她亦是感同身受的。
“二哥,其实我……”她哽咽了,她本想说,她总是希望他幸福的。
他把她水红色的大毛围脖仔细理好,露出一个生涩的微笑:“走吧,这里太冷,我们回家去。”
他没有戴手套,牵着她的手默默地往回走,踩着薄薄的积雪步履不稳,她知道他受的打击太大太大了,辗转犹豫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道:“二哥,还是去找她吧。这件事情,根本不是她的错,你苦,她也苦。”支吾了一下,又道:“二哥,大哥他不是故意的,他好惨,他其实也很心痛……”
她看他默然不语,寒风吹得他脸色通红,目光是罕有的冷峻,突然觉得很害怕,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第二十六章 终料得、人间无味,心字已成灰(一)
他后来还是去了,趁咏荷在卧房里睡得熟了,他独自开了车进城去,敲开公馆的门,青苹自是万分讶然,说话也不利落了:“霍……霍总长,您这是……”
他面无表情地道:“我想见见素弦。”不由她答话,便径自进去,上了楼,敲着她卧室的门:“素弦,是我。”
青苹忙赶了上来:“霍总长,我们小姐怕是早早睡了,她这几天精神不大好。”
他仍是沉静地对着门内道:“素弦,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听到她趿着拖鞋走来的声响,然后她开了门,屋里没有开灯,壁灯也昏暗,他几乎看不清她的样子。
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事么?”
霍裔风对青苹道:“我想跟小姐单独说几句,就在这里。”
青苹便知趣地下楼去了,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再见到她,而她的眼神再一次陌生,却又能怪谁?是他自己先决绝的。
便这样尴尬沉默了片刻,他莫名其妙问了句:“你,还好不好?”说完这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了,“素弦,我……”
“进来吧。”她转身进去,将吊灯的灯绳拉开,白亮的灯光让他的眼睛很不适应,他低着头走到桌边,然后再一次凝视她,双目竟是被狠狠刺痛!
她的后颈仅剩下齐齐短发,如瀑的青丝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心里蓦地一颤,就那么呆滞地盯着她,她察觉出他的异常,淡淡地道:“我把头发剪了。”
她说得极为轻松,如是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可那是她的发,曾经让他无比着迷、无比眷恋的绸般秀发!她怎么就这么残忍,也许一切都毁掉了、不存在了,可是她自作主张,把他残存在记忆里仅剩的念想,连带着触目惊心的血肉、彻底地连根拔去了!
他如是被人闷头击打了一棒,怎样都回不过神来,她在他面前坐下,优雅地倒茶给他,素颜上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为你剪的,好不好?”她看着他的迷茫表情,又认真地道:“从此以后,你记忆里的那个我,永远都会存在你的记忆里。既然老天不成全,那我们便认了吧。”
他心头如是被千针所刺,倏地站起身,“你,你说什么?”
她依旧轻描淡写地道:“我认了,你也认了吧。”
“你叫我认什么?”他登时提高了音量,话音里带着颤抖,“你叫我认什么?!”
他话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绝望,仍是咄咄逼人地问她,她如是僵住了,说不上是怕,还是痛,可那又怎么样,终究还是要开这个口的!
她长长吁了口气出来:“我,同意嫁给霍裔凡了。”她忖度着,避免说出“你大哥”三个字来。
她知道一阵狂风暴雨即将袭来,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裔风,你知道的,我别无选择。”